断魂记````

ohye520 · 发表于 2020-10-7 00:15:40

《断魂记》（1－5）

（一）
胡云翼第一次看见叶红霜的时候，就爱上了她。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无法相信世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女子。这件事发生在X城外。X城有着别致的魅力，关于这件事，有很多需要补充的地方。x城地处广西和云南的边境，雍正在位时，这里就很不太平，那时候种族歧视很厉害，又加上苛捐杂税猛如虎，当地一些苗族人便起来反抗朝廷，一时间贵州、湘广等苗疆地区风起云涌，史称‘苗乱’，朝廷发动周围七省进行围剿，不料苗疆地形复杂，一时间对‘苗乱’无可奈何。在‘苗乱’波及的数十个城市中，x城不甚重要，因为它太小了，甚至不能把它叫作城，只能说是一个小镇。它的四周竖立着土墙，那些墙实在太高，有十余丈，达到了遮云蔽日的程度。所以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太阳还在半空悬着，城里却已经一片黄昏，早晨也是同样，太阳升起老高了，阳光才会照进x城，所以那里的人们睡得很早，起得很晚，生命格外短暂。X城给人的感觉就是总处在一种黑暗中，黑色是一种最冷的颜色，可是x城的黑色却让人感觉暖暖的，因为在那些黑暗之中，很多男男女女搂在一起，x城好像一座约会之城。还需要提到的是，那些土墙上长满了茅草，夏天是绿色的，到了初冬就是一片枯黄，城里只有一条宽阔平整的街道，上面铺着碎石，两旁像个样子的房屋并不多。

叶红霜把x城作为反抗朝廷的根据地，可能是因为这座城易守难攻，也可能因为这是座浪漫的约会之城。总之她做这件事有很多可能性，这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做一件事情时追想着其他可能性，正如向左转弯后还想着向右转弯会怎样，这是让人生变得有趣的方法之一，也是我的人生哲学。那年叶红霜二十四岁，乳房坚挺，身材绝伦，是义军的首领。这支义军很特别，全由女子组成，个个年轻漂亮，花儿一般。叶红霜每次看到她们，都有一种愧疚之情，因为她从没有把自己起义的真正原因告诉她们。清末年间的神州是不折不扣的乱世，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教会拳团数不胜数，其中以太平军和白莲教最有名。太平军声势浩大，由广西发起，数年间势力遍布长江以南，清军两度建造专门的大营，但始终不能剿灭叛匪。白莲教则犹如零星火焰，不断骚扰大清国的北部，让朝廷头疼不已。过去十年里，叶红霜的名字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她是这里最有名的女匪剧盗，做过不少大案，当局多次缉拿，总不成功。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决心要杀尽清狗，一些喜欢出风头的女生便都跟她揭竿而起。

整件事情可以重述如下：叶红霜和一群漂亮女孩住在x城，为这座城增色不少，连那灰色的土墙也好像焕然一新。这个美丽的女首领在这里树起反清大旗，当局认为这是‘苗乱’事件，但也拿她也没办法，直到胡云翼来到这里。

如果从胡云翼讲起，这个故事将会有另一种开始。胡云翼原是四川绵阳胡家寨人，十五岁加入了团练，在此之前，就读于当地一所私塾。关于这件事，还要有所补充。那所私塾是当地的名牌学校，校长是曾麟书，他有个儿子叫曾国藩。胡云翼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听到过很多关于曾国藩的故事。有人说曾国藩是个天才，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也有人说他的老爸是校长，考试时肯定会漏题。不过在曾国藩考中秀才，几年后又做上了文渊阁学士之后，所有谣言不攻自破，这所学校从此名声大震。在这样的地方念书，压力很大，胡云翼识了些字后，便回家务农。后来曾国藩组织起来的一支部队，军纪严整，训练有素，十余年来的征战，声名竟盖过八旗军，人称湘勇。胡云翼自幼丧父，是母亲把他拉扯成人，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子，盼着他能光宗耀祖，可当时生逢乱世，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为了他能加入到湘勇中去，母亲走动了不少关系。胡云翼也真是争气，战场上冲锋陷阵，战场下出谋划策，人气直线上升，成为一名参将。在遇见叶红霜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时值盛夏，胡云翼率领一干军马来到了清门峡，这个地方山清水秀，绿荫蔽日，是休整军队的好地方。清门峡距X城不到百里。这一日，胡云翼带上几名随从，换上便衣，骑上快马，直奔X城而来。他此行的目的是想亲自探一探X城的情况，这是他的战前准备之一。就在城外的那片竹林里，他遇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如你所知，那就是叶红霜。

这个故事还有第三种开始，是从我开始的。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坐在一把破转椅上，每转一下就能听见吱扭声。我的书桌上堆着不少参考书，足有半米厚。这件事解释如下：我准备考研，这些都是我复习用的。另外我不喜欢整理房间，所以造成了这种局面。我学的是建筑设计，但却只喜欢写小说，这一点我的女友很是反对，但我有自己的理由，写小说是用文字构造情节，和建筑设计有相通之处。我正在狂背建筑史，但却只为构造简陋的X城着迷，觉得它远胜于那些古城名迹。我对一切充满信心，但又对一切感到沮丧，我写这个故事时就是这个样子。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仿佛置身其中，那是六月中的X城，骄阳如火。所有的东西都被晒的烫手。郊外刮着呼呼的烈风，这种风吹在身上不但不觉得凉快，反而汗水淋漓。那里的土地是红色的，太阳落山时，又涂上了一些金黄。叶红霜巡城的时候，天气就是这个样子，那一天，她象龙女一样漂亮，令人心驰神往。

因为天气炎热，叶红霜巡城的时候，只披上了一身软甲，软甲下面什么都没穿。这使她看起来性感无比，因为这套软甲没有袖子，前胸又是很大的V形领，你可以看见她修长的手臂和美丽的乳沟。如果再细心一点，你还能看见她丰挺的前胸上那细细的汗珠。为了能够凉快一点她把头发简单的盘在脑后，显得有些凌乱和漫不经心，而在我看来，却是休闲而时尚。她脚上穿着用棕色皮绳绑成的凉鞋，一直绑到膝盖，腰间斜挎着一柄宝剑，比平常的剑长出很多。陈老爷子说，那把宝剑叫做‘断魂’。

（二）
我的女友说，如果一个女人光膀直接穿外套出门，肯定不是好女人，我一直相信她说的话，但又感到困惑，因为她本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她外面穿个浅兰色的牛仔服，里面就是乳白色的内衣，哆开的领口令人神迷。顺便说一下，她身材高挑，喜欢高跟鞋。照女友的说法，叶红霜的穿着本不无挑逗和奸邪之意，但是她清澈若水的双眸之下，把一切洗涤的干干净净。

那时侯，胡云翼走在竹林里，挂在天际的夕阳宛如一块红玛瑙。他和叶红霜走个照面，用余光看她美丽的脸，在即将错过的时候，他盯住叶红霜的胸部猛看那软甲下面包裹着丰挺的双乳，还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兰花般的香气。胡云翼只觉得神魂颠倒，忘记了一切。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漂亮，气质如此高贵的女孩子，不由想入非非。当两个人完全的错过去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回过头去大胆的端详她，端详她纤细的脖颈和青青的发根，并再次沉醉其中。就是这一次静悄悄的邂逅，竟成为那个离奇爱情的开端，真令人不敢相信。

作为一个漂亮女孩，叶红霜已经对别人这种关注习以为常，但是这一次她还是感到莫名的冲动，不禁回过头来，看见身后不远处的胡云翼，看着他一袭清衫下的魁伟身材和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禁想起了柳阿勇——那是她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的人。叶红霜脸上现出淡淡的一笑，这仅仅是出于礼貌，谁知道竟成就了一段生死情缘，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本来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下定了隐匿到底决不露面的决心，但却始终不能如愿。我知道我的出现会令很多人感到困惑，也会使整个故事不太可信，但或许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我要讲的是关于感情的故事，当然你把它叫做‘爱’，我也没什么意见。我要讲的是它的混乱，困惑就是主题。

叶红霜和胡云翼的第一次约会是在x城东二十多里的一个小酒馆。就像你所预测的那样，在那间酒馆里，胡云翼设计生擒了叶红霜，把她变为一名真正的囚犯。去那间酒馆与胡云翼见面，是当时叶红霜唯一的选择。X城已经被清军围了好几个月，城里的百姓断水断粮，叫苦不迭，这是叶红霜最不能忍受的，这女子天性善良，宁可自己冒险，却见不得旁人受苦。这几个月来，与清兵交锋数次，败多胜少，看来这次带兵前来的决不是泛泛之辈。叶红霜记得在沙场上，清军兵马出奇的严整，好像一堵青灰色的大墙。在那堵大墙前，黑色的马背上骑着的正是那天在竹林邂逅的少年。她的惊诧多于恐慌，兴奋多于紧张，眼看清军潮水般地冲过来，竟然伫立在原地，既忘了下达命令，又忘了催马上前，只看见迎风招展的旌旗上写着硕大的‘胡’字。那一仗，她们输得一败涂地。之后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清军把x城围得铁桶一般。

叶红霜接到了胡云翼的亲笔信，信上说想和她见面。这封信她看了好几遍，几乎能把内容背下来。傍晚时分她总是拿着这封信，在城里来来回回地走，这说明她内心惶恐。我的女友说她不同意我的分析，她说作为漂亮女生被人约，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时不时地被人‘性骚扰’一下，反应该觉得自豪。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我的床上，脸上带着红晕，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些言论并不可信。总而言之，浪漫的约会之城在重压之下正在失去往日风采，叶红霜决定前去赴约，以解x城之围。

（三）
胡云翼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和叶红霜交手的情景。那时候他面对叛军黑压压的人马，只觉得眼前一亮，在那黑色之前出现的一抹红色让他终生难忘。她骑着枣红色的战马，身穿淡红色的战甲，鲜红色的披风飘在空中，好似一团火焰。但见她的容貌，两道柳眉微微相蹙，两眼角微微上扬，粉面朱唇，两绺青丝从头盔中泻出，一左一右，轻拂在她的脸旁。她的腰间依旧是那把长长的青色宝剑。胡云翼是见过世面的，他进过京城，也曾有幸见过皇上，见过皇上身边的娘娘和妃子们，她们个个国色天香，好似天女下凡。当时他就断定，自己已经见识到了最美的女人。这个想法在看见叶红霜后就改变了。

就是这个叫叶红霜的女子，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她有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是她在沙场之上散发的飒飒英气吗？还是她眉宇之间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淡忧伤？抑或是她一身鲜艳无比的战甲？在这马革裹尸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的一株奇花异草？莫非是，这万骨堆积如山的土壤孕育了她？莫非是，这刀光剑影的杀气滋养了她？莫非是，千年血战百万男儿的豪情热血灌溉了她？

那次大败叛军，说来是件很光彩的事，可胡云翼在和叶红霜的单挑中没占到一点便宜。回到大营里，他稳稳地坐在军帐正中的椅子上，可心里慌得很，好像里面有只兔子蹦呀蹦，就从里面蹦出来了，它跳到外面，跑到山坡上，有野狗追它，它又急急忙忙地窜回到他心眼里，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胡云翼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的一幕，眼前还回闪着叶红霜手中宝剑的道道寒光，初时它们还是分散的，好似片片梨花，而后竟浑化为一片剑气，将他笼罩其下。

“干爹！”他对着身边的老者道。那老者是他的贴身侍卫，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就叫他干爹。别看老人家年岁已高，可是一位绝对的武林高手。想他年轻时，一双铁掌江湖中已是少有人敌，尽管岁月蹉跎，老人家的内力却愈加深厚，给人深不见底之感。他只对胡云翼个人的安全负责，战场上的事他一般是不过问的。而今天胡云翼与叶红霜交手的情景，也着实让老人出了一身冷汗。

胡云翼看着老人。干爹的手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薄薄的手掌上支棱着五根干扁的手指，其实更像鸡爪子，使得右手中指上硕大的戒指显得很不相称，还有粗大的血管伏在手背上，就像枯老的虬枝。别小看了这双手！这可是铁砂掌，有时候，干爹把手往水里一插，会发出“兹兹兹”的声响，这是胡云翼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干爹呀，那个叶，叶，叫什么来的？她的武功怎么那么厉害，还有她的剑，是什么宝物？”虽然“叶红霜”三个字早已经深深刻在他脑海里，他还是故意张作没记住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欲盖弥彰。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自己产生了一种幻想，他对眼前这个马背上的美女立刻就有了幻想。说得更清楚点，他立刻就有了性冲动。他感觉阴茎坚挺，心跳加速，鼻翼扇动。就像大地深处的小虫遇到了惊蛰的春雨。

带着性冲动去打架，难免手脚发软。没几个回合，自己手中的银枪就被叶红霜那把长剑斩为两截。幸亏手下人已经冲了过去，使得叛军阵形大乱，自己才侥幸脱险。

干爹苍老的声音说道：“叶红霜，这几年在江湖中，名声很大，自从他的师傅箫一剑莫名消失后，她的断魂剑法可为武林一绝，至于她今天所使的宝剑，莫非就是那神物？”

“神物？！”

“我没见过断魂剑，但就今日所见，应是此剑不假，传说此物为天下第一利器，一旦出鞘，不喂之以人血，是不能回鞘的。老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老爹，您是开了眼界，我的脑袋可是差点不保呀！”

“将军莫急！传闻叶红霜骁勇善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以老夫之见，此女不可勇战，只能智擒！”

（四）
叶红霜被押进大牢的时候，已经被换上了囚衣，还被戴上了四十多斤的大号脚镣，所以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她身上捆着精钢锁链，被众人推推搡搡的走着。据我所知，因为锁链比较粗，所以用来捆人不太方便。清军也考虑到了这点，就先用极具韧性的牛筋绳把她的双手反捆起来，再用精钢锁链固定住她的上身。

叶红霜被众人推搡着往大牢深处走，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门，每道门旁都有清兵把守，叶红霜知道自己已是阶下之囚，笼中之鸟了。她扭动双手，晃动双肩，可是怎能活动分毫？身旁的清兵立刻就按住她，看着这些平时对自己深深畏惧的小卒，此时却在面前耀武扬威，叶红霜心中气恼，却是毫无办法。自己孤身赴约，其实是自投罗网，现在被生擒活捉，还有什么好说？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锁链，亮晶晶的锁链交叉着，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交叉，竟然让自己动弹不得。这可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五花大绑，就算叶红霜武艺绝伦，一旦绑上，也是束手无策。

叶红霜越走越深，光线也越来越暗，脚步越来越蹒跚，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感到胸前的锁链越来越紧，似乎一点一点地陷进她的肌肤，使她感到乳房发胀。她正在慢慢地陷入一片黑暗中，一种绝望笼罩在她身上。除了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她只能听到脚镣之间粗大的铁链刮在地上的声音。那个时候，x城已经被攻破。

走向牢房深处的时候，叶红霜回忆着前去酒馆谈判时的情景。这可以说是一次投降，一次自投罗网，也可以说是一次约会。说起约会，我老是想起我的女友，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菜市口，这一点我总是反复提到。我还会反复提到的就是，我们做爱时的情景。她总是穿着乳白色的内衣，紧绷绷的内裤，这一切叫我不能自持。我从亲吻开始，她总是紧闭着双眼，好像在接受着一种惩罚，又好像沉醉在莫名的兴奋中。接着她就开始吻我，十分用力，有时候我几乎窒息，她又吻了我一次，这一次更为凶猛。之后我们就做那件事，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在我俩之前有不计其数的人做过这件事，在我俩之后，还将会有不计其数的人去做，所以这件事本身并无新奇之处，但在此过程中，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毫无二话。我不敢看她，因为我怕爱上她。我分不清这是爱还是对肉体的迷恋，所以我总有负罪感。后来我的女友说，关于她爱上我这件事，她觉得有欠考虑。听了之后，我心里才好过起来。

关于叶红霜被擒这件事，需要一些说明。胡云翼把x城围住后，就让人捎信给叶红霜，越她到城外的酒馆相见，并且只许她一个人来。如果叶红霜不照信上说的办，他便攻城，城破之后还要屠城。他从看见叶红霜第一眼之后，就知道这个女孩一定会来。他先是马不停蹄赶往那家酒馆，用二百两银子打发走了店家，又给了每个伙计十两银子，叫他们走人，走得越远越好。时值战火纷飞，酒馆门庭冷落，有时候一天下来半个鬼影都看不到，生意别提多萧条。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决不是小数目。一帮人领了银子，各个过节似的喜上眉梢，屁颠屁颠地各奔东西去了。

现在从掌柜，跑堂伙计到做饭的师傅，都已经换成了清兵。胡云翼还选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兵士，让他们备齐绳索镣铐。最重要的是，他还给了他们每个人一把火枪。

（五）
大约一个月以前，胡云翼就开始为生擒叶红霜做准备了。叶红霜武艺高强，所以这事不能出一点差错，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考虑到。那段时间里，胡云翼感到自己的头象是被锥子锥过似的。但是真正让胡云翼为难的是，总有一种矛盾在他心中纠缠。他总是在一个看起来十分简单基本的问题上矛盾着，那就是到底抓不抓她？

胡云翼知道一旦真正擒拿住了她，那这个女孩只有死路一条，而这似乎是胡云翼不愿看到的。这让人觉得有点不理解，但当时胡云翼就是那个样子。

胡云翼征用帮手的事情值得一提。在清军营中，胆子大的人不在少数，更有很多不要命的死士，听说这个计划，都争着来报名，可是胡云翼知道他们的家底，这些人大多是他的同乡，在乡里就是些小混混，混不下去就参军，因为部队管吃管喝，服过役之后还有更多实在的好处，如果谈这些好处，话题就扯得太远了，所以打住。这些人只有匹夫之勇，对付叶红霜远远不够，弄不好还会伤着她，这又是胡云翼所不愿看到的。当然清军中聪明的人也不少，但是一听说叶红霜的名字，恨不得当场就尿了裤子，对于他们，就更不能录用。

胡云翼请自己的干爹出马，这个老头姓陈，是个武痴。自从看到叶红霜腰间别着的那柄断魂剑后，陈老爷子就魂不守舍，再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他记得那柄宝剑足有四尺来长，剑身发出青光，挥舞起来能感到阵阵寒气。对于陈老爷子来说，这柄剑就是一位穿着貂皮内衣的性感女郎。还须说明的是，这老头是个童子身，从未接近过女人，更不知貂皮内衣为何物，所以上述比喻显得不妥。他痴迷于习武和各种兵器，常常因此而勃起，在我看来，这是世间最古怪的性取向。

胡云翼让陈老爷子扮成酒馆掌柜，又选了精兵若干，备齐绳索，每人一支火枪。这些绳索是由牛筋和细钢丝编成的，牛筋还在油中浸泡了多日，因而柔韧无比。那些发下去的火枪全没火药，只起一个威慑作用。尽管如此，这些士兵接过枪时仍脸色凝重，汗水横流。

胡云翼和叶红霜在一张木桌旁坐下来，他们俩个之间相距不到一百厘米，胡云翼早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子。在几分钟之前，他远远地望见她，骑着那匹红马从树林中走出来，这情景令他一生难忘。她身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丝绸长褂，那是一件很长的衣服，一直垂到她的膝盖以下。丝褂从上到下一共有十二支丝扣（当时胡云翼数了好几遍），那些丝扣很精巧的横着排列在她的胸前，它们一直系到领口。这衣服是没有立领的，她雪白的脖颈就露在外面，在白色阳光下，显得又亮又滑，和淡紫色的丝绸浑然一体。她没有带那柄断魂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甚至连护腕和束腰带都没有戴，长长的衣服很自然地垂在她身上，把她身材笼罩其下，让人看不出来那些玲珑的曲线，当微风吹过的时候，丝衣轻摆，好像活了一般。她俏眉轻扬，宛若凌波仙子，从绿色树林中向他飘来。胡云翼能听见她的红马不时打起的响鼻，那是“扑哧扑哧”的声音，能听见马儿踏在碎石地和草地上的声音，他第一次听得如此仔细，也是第一次用心分辨这其中的异同。这时候，白色的天空上还会有飞鸟经过，偶尔也会发出奇怪的叫声。

《断魂记》（6－10） [转]

（六）
胡云翼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企图从自己脑中撵出所有非分之想。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他的思绪不能信马由缰。“喝，喝吧，快点喝下去吧！”他在心中一遍遍的默念着。只要她把那杯下了烈性蒙汗药的酒水喝下去，在这布下天罗地网的酒馆里，就算她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飞。叶红霜接过胡云翼敬过来的酒杯，却迟迟不往嘴边送，看得出她还有疑虑。胡云翼伸手又将酒杯拿回，一饮而尽，并把空杯展示给她。对叶红霜这种侠义心很强的女孩来说，这一招很奏效，她立刻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她用两只手把酒杯送到了嘴边，杯边沾到了她的唇，杯里的酒也沾到了她的唇，她的脖子开始微微的后仰，她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她的样子可爱极了。当一个女子，学着男人们豪气冲云的样子时，是不是那可爱呢？胡云翼看着她的头慢慢仰起，现在眼睛里只能看到她用双手举起的酒杯的底面，还有她洁白如玉的颈部。一想到粗糙的绳索就要套住这嫩滑的脖子，胡云翼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酒里下了蒙汗药，胡云翼也喝了一杯，这样做是有好处的：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感受来判断叶红霜的感受。他感到头越来越沉，眼前有黑影闪动，手脚开始发软。叶红霜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睛里的目光一下子就令人冰寒彻骨，胡云翼不由激灵了一下，急忙撤身想跳出去。但见叶红霜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狠狠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又闪电般地向他扑来。他想逃开，无奈脚下无力，身子发软，站都没站起来，连人带椅子一同往后摔去。霎那间，叶红霜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并且紧紧扣住了脉门。他使出了浑身力气用嘶哑而扭曲的声音狂喊着：“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救命，只知道自己眼前充盈着淡淡的紫色，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还能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就在刚才，叶红霜抓住他手腕的时候，也许没想到她的双腿也和他一样无力，桌子撞到一边，椅子也翻了，他们两个一起向后摔去。现在，胡云翼仰面躺在地上，她就压在上面。更确切地说，她的双乳就压在胡云翼的脸上。他的鼻子在她的双乳之间，她能感到胡云翼呼出的每一口热气，心中羞愧难当。她的乳沟很深，胡云翼一头扎进去，阴茎一下就挺了起来。她的心跳得飞快，透过她薄薄的胸壁，胡云翼可以感到剧烈的震动感。

她紧紧地扣着他的脉门，对练武之人来说，脉门就是生命的根基，就像用刀子抵住喉咙一样。只要对方催动真力，就可以把敌人的经脉震断。可是现在的情形却完全出乎叶红霜的意料。她看着身子底下的胡云翼，恨不得把他撕碎。

整个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并结束的。胡云翼听见酒馆里木柜被撞开的声音，还有伙计们的一同狂奔，震的地板“咔咔”作响，他的脑袋因为紧贴着地面，感受得尤为深刻。忽然一下子，他感到重量徒增，知道肯定有人已经压住叶红霜了，她的双乳一下子就糊在自己的脸上，顿时无法呼吸。

“胡云翼，你个卑鄙小人！你无耻！”

“快！快，快救大人！”

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力量把自己硬生生的从叶红霜身下拉了出来，说实话，他还真有点不情愿。他没看清是谁拉自己出来的，只是坐在地上，感到头晕脑胀，双腿发麻。他用两只手撑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蹉，这才看清了一切：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大男人一起把叶红霜死死的按在地上，干爹拦腰坐在她身上，手掌按住她后心，这是心脉所在，重要性和脉门一样。旁边一左一右两个大汉，分别抓住叶红霜的两只手，他们攥住她的手腕，并用一只脚踏住她的后背。看到他们十分用力的样子，好像就要把那双臂拽下，胡云翼差点喊出“轻一点”来。头里还有两个人，手拿火枪，顶住叶红霜的头，抵在她的太阳穴上，恨不得扎进去。她的头被人按着，半边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她的脸冲向那边，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缕缕乌黑的发髻盘绕在那纤细的脖子上，粗糙的大手也按在纤细的脖子上。但就算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也能从他的骂声里想象得出来。

“你是混蛋，你不是人！你放开我，放开！混蛋！狗娘养的！”她骂胡云翼同时，双脚不住地乱踢，两个人都有点抱不住，每人都挨了几脚。胡云翼的眼前黑蒙闪现，头晕得更加厉害，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指挥了，还真多亏了陈老爷子在场。

这时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本来也想扑上去，压在叶红霜身上，只是她娇小的身躯上实在没有地方了，只好眼巴巴地立在一旁，胡云翼从他们眼里还能看出一丝失望，他猜想着是不是在这时候谁都想在这个美女身上压一把，或是摸一摸，这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有这种想法倒也不奇怪。

“胡云翼，混蛋，你算什么男人？你们放开我！有本事……”

叶红霜的声音渐渐小了，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捆起来？”那拽胳膊的两人在叶红霜的肘部一击，使其弯曲，再狠狠的反扭在她的背上，并把她的小臂往上提，提到不能提的地方，还在使劲儿，隐约听见骨节“嘎嘎”作响。胡云翼感到自己的肩膀也疼痛起来。拿着牛筋绑绳的兵士走近，熟练地开始捆绑，胡云翼头晕目眩，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见一些人影围着叶红霜转，有时搬起她的肩，有时抬起她的头，把绳子穿来绕去。他已经听不见叶红霜的骂声了，耳边只有“呼哧呼哧”地喘气声，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

（七）
叶红霜被众人压着往牢里走，因为戴着的脚镣过于沉重，因此这种体验并不轻松，她感到自己的脚踝火辣辣地疼，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可是身后的清兵一个劲的推她，她实在忍不住了，回过头大喊：“推什么推？！我自己会走！”这一句话却招致更猛烈地推搡，她一个踉跄，靠住墙才勉强站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捆绑着的锁链，似乎不能相信已经发生的一切，她难道已经是囚犯了吗？

叶红霜被押进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众人给她松去绑绳，换上木枷。牢房外面，看守已经点起了羊油灯，发出淡淡光线的同时，也散发出淡淡的膻气味道。牢房里面有一扇窗，非常之高，几乎贴在天花板上。窗口上的铁条毫不留情的分割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令叶红霜出乎意料的是，牢房里异常干净，尽管地面本就是土的，但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我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她不禁想到。

墙角堆着干燥的稻草，叶红霜很努力的把它们铺展开来，以便坐在上面休息，这项工作花去一个时辰。也难怪，她脖子上的木枷足有一个方桌那么大。木枷制作得很精细，两片合在一起固定住她的颈部，不松不紧。同时她的双手被合在一起，牢牢地铐在木枷的前部。在木枷下面，她还被上了一副精钢手铐，一动就发出‘哗楞哗楞’的响声。木枷是用两根穿木穿钉在一起的，一根就穿在她的脑后，还有一根穿在她被铐在一起的手的前面。叶红霜还记得刚才四五个清兵给自己戴枷的情景。他们用铁锤敲击穿木，震得她两耳嗡嗡，她能感到穿木一顿一顿的，从左到右，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失去了自由。当时这个过程显得很漫长，但这很普遍，在我们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一个人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笔下的人物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这种努力毫无意义。这是米兰昆德拉说的。这个老头真不咋的，自己成名以后，就说出这种话来，把后来所有写故事的人都一棒打死。当然我们也不必把他当真。我构想了一个X城，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怪异也好，荒诞也罢，这就是它的意义。我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叶红霜被擒的情景，觉得整件事情应该重述一下。

对于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那天叶红霜接到胡云翼的信，读过以后，就决定前来赴约，尽管她的手下都劝她别来，说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她的想法是：现在大家都被围在城中，如果只她一人，那倒好说了，以她的轻功，要想逃出去是很容易办到的。可关键是，这里还有一大帮人。她要是走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得死。所以她不能逃走，去见胡云翼，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她对胡云翼还有一种自信，总是觉得他不会谋害自己，这种自信万分冒险，近乎致命。

最后，当她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心中不免后悔。但想到由此或许可以解救被困城中的部下，也油然一丝轻松。她只记得自己握持住了胡云翼的脉门，虽然自己已经喝下了药酒，但若是在此时发力一震，至少废了他这条手臂。可是当两人一起跌倒的时候，这个卑鄙小人竟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乳房上，鼻子钻到乳沟里，还在那里呼出热气，这突如其来的羞辱使她阵脚大乱，在那个瞬间，什么武功拳法全被丢到脑后去了，她那时只想做的就是抡圆了给他一耳光。于是她松开来他的脉门，把手向后伸，想站起来赏赐这记耳光给他。但是她觉得有人跑过来，死死的抓住自己的手，更让她恼火的是，那个人还把脚踏在她的后肩上，使劲的向后拽，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就在脱臼的边缘。

在赴约之前，除了对胡云翼有危险的自信，她还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同样危险。本来她是那么想的，就算是鸿门宴，凭自己的功夫，真想要脱身也不难。可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哪里是什么功夫上的较量？完全是毫无章法的一同扭打。五六个人一齐冲上来，有的抱住她的腿，有的按住她的肩，还有一个拦腰坐在她身上，她知道这个人是个内行，因为他按住了自己的心脉，这个人就是胡云翼的干爹---陈老爷子。练武之人，心脉为重，被制住后，她就不敢乱动了，至于火枪完全没起到任何威慑力，她的头被按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它们，只感到有两根硬硬的铁条似的东西顶在自己头上，而且感到不解，因为这两个铁条并非尖锐之物，他们这么使劲地拿它往自己头上杵，这是干什么呀？

然后她就开始骂人，虽然听起来只是针对胡云翼一个人，其实在心里早把这五六个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唯一一个没骂的就是那个把胡云翼从她身下拉出的人，正是他阻止了胡云翼继续占她的便宜。但和胡云翼一样，她也没看清楚是谁。她对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可以说是感激吧。

直到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还是要给胡云翼一个嘴巴。

她的头被按在地上，一侧脸紧贴着地面，地上飞起的尘土实在呛人。她感觉到有人在她头正上方传过绳索之类的东西，还有好几只手在自己身后忙活，双臂被反拧在后背上，双手被交叉的固定住，这时固定它们的是一只大手，随后绳子绕过她的双手，绕过她的脖子，绕过她的双肩，绕过她的纤腰，毫不留情地缠紧。

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有点心灰意冷，她放弃了。心里想，捆就捆吧，死就死吧。在这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们。

就在叶红霜被捆倒在地的过程中，她的意识也在慢慢的消失，浑身的肌肉也放松下来，那蒙汗药已经再起作用了。她的手被死死的扭在后背上，又被狠命的往上提，她能听见自己的肩周处骨节作响，感觉断了一样，但是并不疼，这说明蒙汗药再起作用了。那些皮绳被一道道缠在她的手臂上，缠到她的胸前，紧紧的勒着，一条条都杀进肉里去了，可是也不疼，这还是说明蒙汗药起作用了。

几个汉子在她身后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她所有能动的地方都固定住了。叶红霜感觉有一只手在她身后乱摸了一阵，动动这，动动那，然后听见那个人说，“好了，这回她是真的跑不了了。”之后，她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八）
在烈性蒙药的作用下，胡云翼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已经回到自己的军营里，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证据就是周围熟悉的一切。他撩开半盖着的薄被，直起身子坐着，揉着额头，太阳穴上仍传来一阵阵剧烈的搏动。突然之间，在他心底滋生出来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欣喜的体验，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感觉，当你突然拥有了自己很想要的东西后，在那一霎那，都会有一种奇妙浮躁而又踏实的感觉，这就叫做占有的快感吧。不管此刻胡云翼的脑袋有多痛多沉，这种快感就会立时把它们冲淡。他立刻想到了叶红霜，她就是他想得到的东西。而此刻，她在哪里？他是如此渴望见到她，就是耽搁一分钟也是煎熬。他跳下床，跑出帐外，问站在门口的士兵，那人回答：“叶红霜还没醒呢，他们都在北营房里，陈老爷在那里守着，禁妈们也已经赶过去伺候了。”

士兵的这段回答，有几个要解释的地方。“陈老爷”指的是陈千索，也就是胡云翼的干爹，虽然在军中并无官职，但由于和胡云翼之间的特殊关系，士兵们至少面子上要表现出敬爱的样子，所以管他叫“陈老爷”，但是背地里却叫他“鸡”，其中的原因以后我会说明。而“禁妈”的这个称呼，则专指看管女犯的守卫，通常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妇女，要求有几把子力气的。禁妈们在平时大都对女犯们表现出很关爱的样子，但要是女犯人不听话，她们就是出独门绝技---拧人，掐肉。这和看管男犯人绝然不同。至于“伺候”，这是监狱里的行话。新抓来的俘虏，或是新入狱的犯人，都要按照规矩，身穿囚服，配带好相应的刑具。叶红霜尚在昏迷之中，所以几个禁妈一起伺候。

胡云翼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又化一步行。脚下生风，只觉两旁的景物嗖嗖地往脑后飘去。眨眼功夫，已到北营房之外。

陈千索守在营外，双手叉在胸前，见胡云翼如风一样，转眼就到了跟前，便想伸手阻拦。毕竟，里面的禁妈妈们正在伺候叶红霜，或许正在给她更衣罢。这种场面男人是不能看的，即使那是个死囚。可是胡云翼可不管那么多，这时候谁也别拦住他，那怕是自己的干爹。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身体。陈千索的手还没伸出来，胡云翼已经进去了。

营房里有些昏暗，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几个禁妈妈围在床边，谁也没有发现他。胡云翼看见其中两人手里各托着一支木盘，一个放着手铐脚镣各一副，都是崭新的，链子还闪着白光呢。另一个人的木盘上是一套罪衣罪裙，蓝灰色，也是崭新的。而叶红霜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神态甚是安详，身上不但除去了绑绳，连衣服也已经被扒光了。胡云翼往前又凑了一步。

阳光从营房的窗口里射进来，在叶红霜洁净的脸旁可以看见轻轻飞扬的尘土，但是她仍然显得一尘不染。她的裸体绝美。胡云翼注视着她，好像生怕一走神，眼前的美人就会消弭于空气之中，这真有点小孩子脾气。她很漂亮，近乎完美，这就是他的全部感受，这就是他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全部词汇。但经过仔细端详后，他又发现了很多东西：比如，她的脖子给人以修颀之感，她的双肩给人以宽阔之感，二者相连，形成了一条曲线。

她的乳房丰盈挺拔俊秀，即使在主人完全昏迷的时候，仍然生机勃勃，毫不萎靡，一副高傲的姿态，宛如两只倒梨，牢牢地结合在她前胸柔嫩的肌肤上，没有半点拖沓之感。其实长久以来，胡云翼一直迷惑：女人身上多出的这两块肉，对于行动或是练武来说，算不算是累赘。但是眼前所见，迷团终解。从乳房向下，一下子让人觉得她很瘦，这种变化近乎突兀。她仰面躺在那里，腹部犹如盆地一样陷下去，胸廓下缘的肋骨，山脉一般清晰，连绵不绝于丰盈的上胸。这又形成了一条曲线，比起上一条来，更加别致，也更加诱人。

她的腋下和阴部有黑黑的毛发，而且微微卷曲。其实这才是第一个印入他眼帘的，在雪一样的皮肤上，它们太是显眼，尽管并非浓密。

忽然间，胡云翼发现自己已经离得很近了，是如此的接近。他的鼻子几乎可以碰到她的身体，嘴唇几乎可以碰到她的乳头。胡云翼心想，如果把她那葡萄般的乳头咬在嘴里的话，她会不会很疼，会不会就此屈服？

对于眼前的一切，禁妈妈们还是视而不见，这真的很怪异。她们只顾忙自己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给眼前这个裸体女犯套上精心准备的，量体而裁的罪衣罪裙，把扣子一个一个地系好。然后摆弄她柔软的双手和双脚，把闪着亮光的锁链铐在上面。这场面隆重而庄严，还有几分肃穆。

胡云翼感觉地动山摇，胸闷耳鸣，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起来，突然间他再也站不稳了，直挺挺地向后摔去，他脑子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贴身侍卫正在摇晃着自己。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被子盖住半身。胡云翼立刻就蒙了，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恐惧?绝望?还是失落?就像一盆凉水浇下来，一下凉透到脊髓里去。一个梦？！难道只是一个梦？难道计划失败了？叶红霜没有被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叶红霜这个人？这最后一条想法最是致命，在他的世界里，已经不能容忍叶红霜的不存在了。他甚至不敢去问身边的侍卫。

胡云翼和贴身侍卫对视良久，谁也没开口，这情形很是奇怪，最后侍卫打破沉默：“将军，您…….您可醒了，叶红霜她……”听到这里，胡云翼心中一阵狂喜。不管怎么说，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人！谢天谢地！

“她怎样了？！”

“那个女犯早就醒了，现在已被绑在军营后方的花标柱上了，”可能是看到胡云翼的脸色异样，那侍卫又忙补充道：“这是陈老爷子的意思。”

（九）
我的女友告诉我，小说不能这么写。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确实爱在午夜时分写作，但这是很多人的通病。我用的钢笔很破，有时候漏水，有时候不出水，用的稿纸也很旧，字写在上面有时会茚成一片，模糊不清，使得一些句子更加晦涩。我告诉女友，尽管如此，但只要有耐心去辨认字迹，我的小说还是可以一读。女友说我误解她的意思了。她是说，小说应该源于生活，而绝不是瞎想胡写一通。这话我就不太同意了。而且想问问，“小说必须源于生活”，这是谁规定的？我的小说与生活绝缘，这错在哪里？我还想举个例子，一个人说话，谁也不能规定必须得有个听众，必须是为了交流，我自言自语行不行？刚想和女友争辩的时候，她却伏在我背上，在我耳边说她想要我，而且就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又有误解她了，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和我乱搞。每次乱搞之后，她的眼神都很迷离，这又让我想起x城里的事情。

X城里的事情总是很迷离，就象远古时代的巨大芭蕉，那些芭蕉参天而立，散发出嫩滑的味道，那是女人的蜜穴才能有的味道。每次和女友乱搞，我都沉醉其中，尽管女友说过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尽管她说过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尽管她的每一句话我都深信不疑，但我仍愿一错再错，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回到x城里。

胡云翼在侍卫的搀扶下，走出了营帐。就在不久前，这个家伙还在梦境里自我陶醉，在梦醒时胆战心惊。而他现在感到一切尽在掌握，心里又甜蜜又踏实。但当一切再度消失的时候，他还会经历那种感受。到了那时，这段日子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场梦吧。

去的路上，与陈老爷走了个对面。老人家正要施礼，他却一挥手，然后继续向前走。

远远的，他望见了叶红霜。

她身穿着他梦里所见的蓝灰色的囚服，被紧紧地反捆在高高的花标柱上。她的双眼被蒙上了黑布。胡云翼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在他眼前出现了奇异的画面。

他看清楚了。

尽管身着的罪衣有些宽大，叶红霜的胸部仍能把衣服撑起，隐隐约约勾画出双乳的形象。在她胸前，蓝灰色的衣服上有一碗口大小的白色区域，这里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囚”字，是黑色的，十分显眼。这不由得让他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丛黑色阴毛。

绳子在她秀气的脖子后面绕过，绕到前面，又从她的两腋之下穿回到身后。然后在她两臂上部死死地缠绕，她的双手交叉着，紧紧地捆好，又牢牢地固定在柱子上。胡云翼对这种绑法很是赞赏，它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已经最大程度地限制了人的自由，尤其对于女犯人来说，被这样捆绑以后，双肩不由会向后伸展，胸部就会向前挺起，当然了, 这对于无邪的人来说并没什么特别。

胡云翼走到了叶红霜的跟前，却一言不发，而是绕着她转了几圈，神态和步法好像一只磨耱的驴。他看到了，她被反绑着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是因为愤怒吗？他把自己的手放在那两只小拳头上，感到阵阵悸动传来。他又绕到她的侧面，用手抚摸着绳索，并试图把手指插到绳子之下，可是它们捆得如此之紧，所以没有成功，但他感到很满意。

最后，他退后几步，看见叶红霜立在青草之上，身上绳捆索绑，紧紧勒着的肩头笼罩着一层白色雾气，散发出惊人的美丽。

叶红霜被蒙住眼睛，她不住地摇动着头，她知道有人在他身边转着圈，这使得她很不安，所以就摇头，似乎是要靠嗅觉辨别出来者。胡云翼看在眼里，觉得她简直可爱死了。

“你是谁？”女俘虏终于忍不住了，“去，把你们的头叫来！”

“呵呵，你还想发号施令？”

“你是？”

“我？我是你说过的那个卑鄙小人呀。”

“混蛋！是你！你…….你别蒙住我的眼睛，你让我看看你！”

“好吧，我想你是跑不了的。”

胡云翼把手伸到她的脑后，解开布条，动作轻柔，慢慢地拿下那块黑布。之后，他便看见了令人着迷的眼睛，和宛如大理石雕塑一样光洁的脸庞。这容颜虽然有一丝刚毅，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更想让人去侵犯她，这也许是每一个绝代佳人的悲哀吧。

“好！我看清楚你了，我记住你了！我跟你说，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小人的！”叶红霜用她坚决的小嘴，坚决地说。

“自古兵不厌诈，你怎能怪我？再说，你活着我都不怕，死了我还会怕吗？”

“现在我落在你手里，你怎么说都行！要杀就杀，别再废话！”

胡云翼有些想笑，但还是强忍住了，毕竟这种气氛是不能太诙谐的。他凑近叶红霜，越来越近，最后，他的嘴已经贴到了她那娇小的耳朵旁边，能看见她耳朵上微小的血管和脸上纤细的汗毛。当然自己的耳朵也就在红霜的嘴边。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叶红霜很有可能把他的耳朵一口咬下来。但是他很自信，他也愿意去冒这个险，因为无法言表的原因，他甚至还愿意去冒更多的险。

他柔柔地说，你现在的样子，比你一身戎装，看起来更加妩媚，所以，我不想杀你。他看见她耳畔卷着的黑发，看见她肩头披散的万缕情丝，闻着她身上囚服粗粗的纤维味道，还有夹杂其中的幽淡的肉香。

然后，他又退回去。用手指指了指叶红霜的胸前，指了指那个“囚”字。意在提醒她的身份。叶红霜随着他的手指，也低下头，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罪衣罪裙，先是很惊讶，而后露出一丝羞愧，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咬著下嘴唇，和胡云翼对望了一会，然后点点头：“你过来，我也有话说。”

胡云翼再次冒着危险把头伸过去，只听见她也柔柔地说，却是一字一顿，十分清晰，好像她对自己所说很有把握。

“你最好把我捆结实了，要是让我跑了，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叶红霜说这句话，意在告诉胡云翼，她杀他的决心有多大，可是在胡云翼听来，这却是最动人的誓言。

蔚蓝的天空之下，严整的军营之中，绿油油的草地之上，高立着的花标柱之旁，这两个人就这样耳语着。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从没有过这样温情万种的审讯，也没听说过这般怪异的亲密。他们毫不理会周围站成圆圈的士兵，他们手里高耸着长矛，闪着寒光。这些士兵仿佛和身边那些圆滚滚的营房一样，在这瞬间化为死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俩本是战场上的仇敌，只能有一个活在世上，如今一个被另一个所擒，一切明明白白，绝无悬念，难道你还期望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除了生死之外的瓜葛？看来这些木头一样的士兵才是最聪明的人，他们已然看清了一切，故能漠然置之。

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一度震惊朝野的女侠就被反绑在眼前，周围站着六名士兵，把她围在正中。他们手里立着长矛，腰间跨着长刀，表情木然。当正午灼热的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也在地上映射出女侠，官兵，长矛和花标柱的影子……

（十）
叶红霜被擒的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颇为不同的际遇。拿那几个号称“死士”的哥们儿来说，这件事足能让他们自豪一生，还可作为将来对后代侃侃而谈的资本，他们可以高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嘴里可以这么说，“那个叶红霜，别看是个女的，可身高八丈，力大如牛，脸如乌盆，眼赛铜铃。”等等，还会说什么“她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之类的话，当然最后必须要这么说，“你父亲（运气好的话可以是‘爷爷’）我呀，那时正英雄少年，英姿勃发，所以拼尽全力，舍生忘死，力挽狂澜，和她大战了三百合，最后楞是生擒了那个女魔头，把她按在地上生生的给捆了！”如果再来上两口酒，借着混劲儿，还会吐出更惊人的语言，“我就是这样力保了大清王朝！”

可是就我们所知道的，这些和现实相差甚远，其中之一就是如果叶红霜真的是“脸如乌盆，眼赛铜铃”的话，可以肯定的是，胡云翼绝不会爱上她。

写到这里，我有点吃惊，因为一脱手写出了个“爱”字，就象一把破枪走了火。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那个年代里，确实有种感情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爱’有些类似，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叫这个名字。而且就我所理解，这种感情远在人类之前就已存在，早在寒武纪，海底深处的水草就是怀着这种感情和大地相拥了亿万年。之后，这种感情逐渐进化，成为虚无的传奇。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种感情，我只知道这是世间最盲目的的激情，一种彻头彻尾的痴狂。

自称“死士”的士兵在当时可不是这样，他们两个一组，挤在小小的木柜之中，面对着面，脸贴着脸，胸蹭着胸，呼吸彼此吐出的热气，活脱脱一对同性恋形象。只听得胡云翼一声大叫，就拼命往外冲，奋勇之情犹如挤公共汽车，每个人肩上都扛着绳索，手里拎着镣铐，好像消防队员直扑火场，到了叶红霜身边，看到陈老爷子已经制住了女匪，几乎要坐到她的后背上了，就七手八脚的把叶红霜捆了个结结实实，心里可能会想，“这老头子动作咋就这么快呢？”

永远不要怀疑陈老爷子的动机，因为你可以去看他的那个器官。这个老头并未娶妻，还终身不近女色，所以他的生殖器应该还保持着童时的形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武功，剑谱才能使他兴奋，也就是勃起啦。他每天要把剑谱亲上两亲,所以它们都是湿漉漉皱巴巴的,然后压在枕头下面，床上一左一右放上两把宝剑，才可睡去。他早就盯上了叶红霜的那把断魂剑，决心一定要勾引到手，当然要是能在得到叶红霜的自创断魂剑谱，无异于一下子搞到了双胞胎的美女姐妹。他是一个真正的武痴。

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目的,从胡云翼到“死士”，再到武痴陈，叶红霜被擒的事就是这个样子。

叶红霜被擒的事，每个人都有颇为不同的际遇，这当然包括她本人了。叶红霜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在清军大营里，这个即使她被蒙住双眼也可感知的，她能感知的当然不止这些，她能感到自己身后那根粗大的原木，自己双手就被反捆在上面。还有绳子勒过她的双肩，她一点也动弹不得，她的脚踝已被套上了脚镣。她静静的等待着什么，她暗想，自己该被如何处置，并为此事设计自己的打算，她愿意选择一种轰轰烈烈的死法，与其被押解着游营，不如就在众将士面前枭首示众。但是“一个俘虏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正是这个角色的魅力所在”。

这话是胡云翼，在她的耳边对她说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更令她深感愤怒。然而当她看见自己身上套着大清朝的囚服，从未有过的羞辱感冲击着她，并一点点削弱着她不屈的心灵。不管是什么犯人，只要你给他带上一些简单的刑具，上个手铐啦，上个脚镣什么的，再给他穿上囚服，基本上就万无一失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不光别人,就连他本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囚犯，从而觉得自己逃不走，也就不想逃跑了，这就是监狱里的天机。弗洛伊德曾说：“当一个人长期处在某种痛苦之中时，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我们长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慢慢爱上这个世界。不管它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们都会爱上它，不管它是不是一个监狱，我们都不想逃出去。人飞不过天，也穿不了地，自由不过不是监狱。

胡云翼还在叶红霜的耳边说：“我不能让你死，因为x城还未破，到时候我将你押在两军阵前，你的手下必然溃败。”

“你他妈这个混蛋，我……”叶红霜使劲挣了几下，然后她的双肩有胡云翼按住，向后掰去，她的双乳把那个“囚”顶的老高。

“别伤了自己。”

“你他……”

胡云翼把一根手指里着贴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我不喜欢你说脏话。”

她气的脸色发青，呼吸深快，嘴唇紧闭，鼻翼在呼呼的煽动着。“行，很好……”过了一会，她又昂起美丽的头颅，“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胡云翼把叶红霜绑在军营中，决定第二天就去攻城。所以叶红霜被绑了整整一天，效果和被押着游营示众差不多。但胡云翼还是表现出了关爱之情，他让手下在她身旁搭起简单的军帐，用来遮挡阳光和风沙。军士们搭帐篷的时候，眼睛都被叶红霜所吸引，手底下活儿特别慢，胡云翼没办法，总不能把每个人的眼睛都蒙起来吧，那样活儿干得就会更慢，攻城的时候都不见得能完事，他就把叶红霜的眼睛蒙了起来，陷入爱中的人们呀，最爱掩耳盗铃。

《断魂记》（11－15） [转]

(十一)
明天就要去攻打x城了，这使得胡云翼一夜未眠，尽管他深知自己必然胜利。他已经生擒了叛军的首领,那个美丽的女人绳索加身，就被押在自己的军帐中。明日两军阵前,他要将叶红霜押到战场最前方,让这位昔日的女侠以俘虏的姿态展现在众人面前,这就是胡云翼的计划。这种做法虽然龌龊，却十分有效。明日的攻城，也许对胡云翼来说，不过是一次进城仪式罢了。可是还有一座城，却是胡云翼更想攻克的，但却不知该如何去做，他没有找到任何办法，虽然已经把她包围，他无法扣开那扇门，很可能根本就没有门，因为那是座心城。

转眼之间，胡云翼已在x城外那广阔的疆场之上。大地上已经踏满了马蹄印，黄沙被一阵阵小旋风卷起来，飞舞在空中，甚是耀眼。他的身后是数以千计的将士，虽然个个精神抖擞，但也难隐疲惫之色。在所有的战斗中，攻城战是最难打的一种。当他决心一定要攻下叶红霜这座城堡时，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漫长而悲伤的旅途。

在他的面前是叶红霜的人马，不过比起先前，少了很多。这些剩下的女兵个个身姿挺拔，神情极为愤慨。胡云翼猜想，这些留下的女战士们，定是叶红霜最忠实的部下。她们一定以为，自己的首领已经被斩首了，所以今日大家决定倾情一战，誓死跟随叶红霜而去。

那些女战士们都身穿着各色铁甲，放眼望去，花花绿绿，银光乱闪，煞是好看。胡云翼看着这些英姿飒飒的女兵，心头怦然一动，这些可爱的女孩子呀，你们可知道，自己修长的手臂只是用来被捆绑的，你们丰满的胸部只是用来满足男人们的幻想。

叛军的阵型是一个四方形的，非常整齐的展开在x城的城门外。最前面的一排里，有几个女将胡云翼看着很是眼熟，之前的好几次交锋，她们都紧紧跟在叶红霜身边，应该就是叶红霜的左膀右臂了。她们骑在马上，列成一排，马头齐刷刷的成一条直线。她们已经准备妥当，今日倾情一战。

不错，今日倾情一战，胡云翼也觉得热血沸腾。叶红霜已经是阶下之囚，就算始终无法攻克她的城堡，至少她已经在自己的手中。如果他永远无法进入她的心城，就会把她锁在他的牢里，让她在那里度过余生。

女将们已经跃跃欲试了，几匹马来回踱着蹄子，打着响鼻。其中有一个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后面立刻有人竖起了大旗，旗子越来越多，一时间旌幡招展，令人眼花缭乱，那面最大的旗子上绣着一个“叶”字，她们就是为了这个字，决定倾情一战。

胡云翼命令弓箭手上前，他们半跪在阵前，把箭弦拉满，然后纵马来到了队伍最前方，高声呼喊：“你们先别急，让你们看一个人，然后再战不迟。”说完掉转马头，长啸一声“把女犯叶红霜押上来！！”声音到处，身后乌压压的人马就左右分开，中间出现一条道路，两旁的士兵手里擎着冷兵器，闪着寒光，和飞舞的黄沙一般的耀眼。然后有远而近，传来哗楞哗楞的声音，最终浮现出几个人影，由远而近。

叶红霜由远而近的被押过来了。她身上除了早先就捆上的牛筋绳，和开始就戴好的脚镣，脖子上还套上了一条粗铁链子，这刑具已经把她脖子上的皮肤磨破了，隐约可见淡淡的血迹。链子另一头攥在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手里，她就这样被牵着走过来，由远而近。她那纤细的腰间也绑上了锁链，横搭在她的胯骨上，和她带的脚镣呈平行关系，并且二者之间还有一条铁链相连，这是固定她下半身用的。这是陈千索的主意，他说以往的江洋大盗被擒的时候，都是这样捆绑的，就算有再好的轻功，也叫其无用武之处。士兵在后面推推搡搡,叶红霜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由远而近。

叶红霜被押到了阵前,身后的士兵把手按在她的肩头往下压,胡云翼知道这是想让她跪下,他以为叶红霜一定会保持矜持和自尊,就象她在他面前一贯的那样。她在他面前的时候，除了痛骂的时候情绪高亢外，总是显得从容自如，落落大方，好像自己不是囚犯一样。后来在x城的土牢里，连胡云翼都忘了她是一名朝廷重犯。这个女人就是有这种力量。那些日子里，叶红霜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也在极其平和的气氛里，对自己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只是胡云翼忘记了让她画押，因为气氛如此轻松，他们俩都忘记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可这次，出乎意料，叶红霜好像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坦然的跪了下去。她就这样跪在两军之前，一般来说，这有损尊严，但是若是强挺着，被人在膝盖弯里揣上几脚，然后强行按跪在地，将更有损尊严。

胡云翼策马来到她的跟前，在高高的马上，他只能看见叶红霜秀发如云，他用马鞭指着她，叶红霜则把头深深的低下，头发就好像瀑布倾泻下来，几乎盖住了她的身躯。胡云翼冲着对面的方阵高喊：“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你们的头，叶红霜！”

马在原地打了一个转，胡云翼接着喊：“叶红霜已经被我们生擒，你等莫在负隅顽抗，快快下马受缚，如若不然，叶红霜人头不保！”

(十二)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简洁的说法：x城外金沙飞舞的疆场上，叶红霜的残部面对着胡云翼，决定倾情一战。可是当她们看到自己的头头叶红霜被押到阵前，就一下子不想什么倾情一战了。在那些女战士眼里，这是难于抉择的时刻，一直以为叶红霜已经死了，本来还预计着胡云翼会高挑着叶红霜的头颅，正是群情高涨之时，没想到他竟把她活生生的押过来了，一时间心慌意乱。

在叶红霜眼里，这是终生难忘的时刻，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身着囚服，被绑跪在地，而且就在自己部下面前，因为极度的羞辱，她呼吸不均，心跳得忽快忽慢，跪在地上的双腿微微颤抖。她把头深深的低下，扭在一边。她头晕脑胀，感觉像发了高烧。然而在我眼里，这是诙谐的时刻。

在我眼里，一切都是诙谐的。屹立亘古的x城是诙谐的，金沙飞舞的疆场是诙谐的，寒光闪闪的冷兵器是诙谐的，身披铁甲，叉开双腿骑在马上的女战士也是诙谐的，就是说一切真实的东西都是诙谐的。只有胡云翼和叶红霜之间有一种不诙谐。

尽管叶红霜残部进退两难，我仍然觉得十分诙谐。并且设想应该有一个人出来作出如下处理：对着胡云翼长啸一声，“你们快把叶红霜杀了，再把她的人头挑起来！”这样的话，她们就可以一扫失望和没落情绪，依计而行，倾情一战，誓死追随叶红霜而去。如果她们这么做了，就轮到胡云翼心慌意乱，进退维谷了。

不过当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叶红霜残部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似兵马俑被集体盗出皇陵后，又被码在这里似的。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一直以来都习惯叶红霜的领导，现在看见叶红霜跪在那边，仍然希望能得到她的指示。然后终于有人挺不住了，有几名女战士见大势已去，纷纷翻下马来，走到阵前，解下佩剑，捧在双手，高举过头，然后跪倒在地，这是非常标准的缴械投降姿势。胡云翼心中大喜，认为自己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而攻城拔寨，俨然已是用兵如神了。他挥挥手，几个兵勇就走上前去，来到已经投降的女俘面前，一个接过她高举着的兵器，另一个走到她身后，用麻绳往她后脖子上一勒，再从两腋下穿过，反剪了她们的双臂。然后拎起她们，押到自己阵前，再按跪在地。

就这样，女战士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不断的重复着上述过程。把自己交到敌人手里，体验功败垂成的感受，这本是庄重至极的事，但是在我眼里仍然诙谐无比。到后来，气氛竟然发生了改变，可以听见这样的话语：“唉，你们走不走？啊？还不走，那就再等等吧，待会儿一块过到那边去！”

每过一会儿，义军就会少上几个人，而清军阵前，已是跪倒了乌压压的一片。还有好多人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投降，有的说：“还是过去吧，叶红霜都给逮住了，咱们还拼什么命呀？！”有的说：“过去过去，法不责众，他还能把咱都砍了不成？！”当然也有人立场坚定。比如在第一排的女将之中，就有如下对话：

“我看咱们也降了吧！”

“闭嘴，怎能向这群清狗低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革命需要我们活下去！”

“革命更需要流血！要过去你过！”

“那……我过去先，我在那边等你哦……”

最后义军这里已经人稀马少，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姑娘，而对面好几百人被绑跪在地，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名守卫，数量就翻了一番，这上千只眼睛盯住这几个姑娘，看的人直发毛，总体情形就象在拍摄电视剧的外景。只听见胡云翼又在高喊，这时他早已觉得自己乃是武神下凡，孔明重生，就差拿一把扇子比划比划了，因此底气十足。

“再给你们几个最后一次机会，降是不降？！”

“我呸，本姑娘宁死不降！”

“好。来人呀，给我拿下！”

话音落，呼啦一声，二三十人就拥上去了，那姑娘手里一杆银枪，登时就刺死了跑在最前面的两人(充分说明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但是在抵不过后面的人潮人海，被人攥住了枪杆，三下无除二就被拉下马来，双手扭在身后捆好，簇拥着押了过来。

X城外的疆场之上，现在只剩下孤独的金沙仍在飞舞。胡云翼不仅攻下了城池，还创造了人类奇观。但见城外所有的女俘虏都被反剪双手，老老实实的跪着，等待着大清皇朝对她们的处置。胡云翼本想把所有女犯都押进城去，就叫人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套在每一个人的脖子上，彼此相连，这样谁也逃不了，无意之中就构造了钢铁长城。其实，并不是不能逃的，试想这几百号人只要心意互通，步伐一致，齐头并进，必会势不可挡，出奇而胜，不过关键在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逃，有的人想好好表现，借此机会争取宽大处理。这样的话，就会互相牵制，就真的无法再逃了。

（十三）
到了把所有女犯押进x城的时侯，胡云翼才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因为人数太多，大家唧唧喳喳要去超市似的，由于彼此相陪而有恃无恐，丝毫没有个严肃劲儿。再者说，x城本就不大，牢房总共也没有几间，还得腾出一间最好最大给叶红霜住，别的人就更紧了，算起来一间牢房里得关上二三十人，如果那样的话，不用怎么着，过上几天就得死上一半，这是由于缺氧和二氧化碳浓度过高的缘故。到时还得把她们的尸体往外运，可就没这会儿这么轻松了。比这还麻烦的是，那些没有死的俘虏，往往说明有更好的身体素质，她们留下来，不管是继续战斗，还是生儿育女，都将是大清朝的祸患，这和殖民时代里被贩运到美洲的黑人奴隶的情形是一样的。就是说，胡云翼在无意之中，不仅筑就了钢铁长城，还帮助义军完成了一个优胜劣汰的过程。所以他没有这么做，在我眼里胡云翼就是这么一个充满智慧的人。

事实上，他把大部分人都给放啦，还有一部分被发配到边疆地带做苦役，只有少数几个重要将领被长期的囚禁于此。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些被终身监禁的女犯们，远离花花世界的同时，也远离了一切烦恼和危险，她们在这里晒着被铁窗分割成一条条的阳光，象爱因斯坦一样感受着孤独的愉悦，然后安然的老下。那些被流放边疆的女犯人则没有这么幸运了，她们身上戴着锁链，干着男人们都费力气的活儿，晚上还得被守卫在那里的清兵干，结果年纪轻轻就都死了。而那些被释放的，就别提啦。她们有的去了京城，有的回到了故乡，为的是找份事作，或是找个男人嫁了，但由于自己在政治上有过污点，终生也无法洗去了，尽管她们个个年轻漂亮，且能文能武，但就是没有单位敢要她们（包括北京的怡红院），也没有男人敢要她们，连出没于红灯区的古惑仔们也怕和她们沾上什么关系，见面就躲。后来这些女郎只好做了乞丐，可是还是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依然受到排挤（这行也要来路正才行），最后差不多都自杀了。这就是她们迥然不同的结局。

胡云翼攻下了x城，为大清朝立了功，从此声名显赫，威慑群豪。就连他的启蒙老师曾国藩听后也连连夸个不停，“自古英才出少年！自古英才出少年呀！”我相信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胡云翼肯定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将领。

以前提起过胡云翼对叶红霜表现出关爱之情，比如他为了减少对叶红霜的羞辱，把她绑在军帐里的时候，还用黑布蒙着她的眼，这虽然不值一提，但是对于叶红霜这样的绿林女杰来说，是很实际的，毕竟她还保存了自己的颜面。她被蒙上眼睛后，呼吸就慢慢匀称下来了。而胡云翼决心为她找一个条件最好的牢房住，也表明了关爱之情。胡云翼在很多方面有意护着叶红霜（这些容日后详禀），但是有些事怎么也不行的，为壮皇威，为壮军威，也为庆祝攻城胜利，同时为了起到震慑作用，在手下将领士兵的一再要求下，胡云翼决定把叶红霜押进囚车，游城示众。

叶红霜自被捕以来，一直表现良好，要绑就绑，让跪就跪，整个一个模范犯人。但是一听说自己要被游城示众，她的倔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开始，她是死也不从，拼命挣扎，浑身乱动，幸亏她上身的牛筋绳绑的结实，脚上又有镣子拷着，几个清兵才把她按住。一大堆人推推搡搡，加上生拉硬拽，把叶红霜扭到囚车前。

叶红霜一看见囚车，就吓了一跳，那家伙真大呀。后来当她看见胡云翼的生殖器时，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那辆囚车比一间屋子不小，有四个大轮子，要三匹马才能勉强拉动。囚车每一根栅栏都有海碗口一般粗细，车顶上有两片夹板，合在一起时，中间有一个圆孔，叶红霜知道，自己的脖子将要被卡在里面。这时候，她一步也不想靠近，身体向后倾去，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倾角，后面的清兵使劲把她往前推，她的双脚在地上干磨，扬起阵阵尘土。

我们都知道，叶红霜武艺超群，是个内力高手。这些士卒们费好大力气，才能使她前进寸步，但就是这样，叶红霜还是一点一点的靠进囚车，命运就是这般无法抗拒。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就不再挣扎了，她已经身在囚车入口处了，能清楚的看到车上木栅栏留着斧凿过的痕迹，显然囚车是新做的；她能清楚闻到刺鼻的油漆味，显然这是新漆过的。她明白了命运无法抗拒，不管是眼前巨大的囚车，还是后来胡云翼的阴茎，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刑具，是为她而准备的，是无法抗拒的。于是她一躬身，顺从的钻进囚车，在里面半弯着腰，向上看去，透过夹板上的圆孔，看到淡淡的天空。两边有士卒爬上来，拉开夹板，天空变得广阔起来。士卒们等着她慢慢的站起来，找到合适的姿势，然后把夹板合在一起，扣住她的脖子。

X城被攻破的时候，胡云翼曾押着叶红霜游街。当时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支乐队，吹着喇叭，敲着鼓，打着鑔，高举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一些“皇恩浩荡”之类的话。后面是两排清兵，前身的衣服上有大大的“勇”字，腰里斜挎着长刀。在后面就是胡云翼，他本来就是身材魁伟，相貌堂堂，今天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银甲，宛如天神下凡。叶红霜的囚车就跟在其后。她被五花大绑的站在囚车里，站得很直，头被卡在囚车外，头发也柔顺的铺在那里。总之，气氛很好，可以说是喜气洋洋，胡云翼觉得这简直是一场婚礼。

X城破之日，叶红霜曾被押解着游街示众。几乎所有人都跑出来看。要是现在有一个美女被关在囚笼里，又去游街的话，我也会毫不犹疑的跑出去看。但是当时并不是这个原因，当时那里的百姓对叶红霜的爱戴，是由衷的。在艰苦的鏖战中,叶红霜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百姓能更好过一些，为打仗准备的粮食，她有时也会分给他们。叶红霜这个女子最大的魅力就在这里，她见不得别人受苦，为了别人不受苦，她能忍受很多摧残，她总是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这世界上的痛苦的总量是一定的，她多捱一些，别人就可以少一些，她就是这样天真而可爱。同时她又有很强的反抗心理，但这与前者并不矛盾，她向往光明，厌恶一切丑恶，她不靠什么大清律例，就能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切那样自然，几乎源于本能。总之，所有这些都将我深深吸引。

叶红霜被押解游街的时候，耳边尽是锣鼓队奏出的乐曲，眼前是x城里昏暗的天空。囚车走在当街大道上，随着坎坷的道路尽情颠簸，她的头不住的上下振动，这确实很难受。她清楚的看到大路两边高高矮矮的民宅，她以前从未站在这等高度上去俯视这座城市，所以她细心观察着这些民宅的屋顶，发现上面都不约而同铺上了灰色的瓦片，瓦片上不约而同的长着灰黄色的茅草。在那些房子前面，站满了人，有满脸皱纹的老人，躬着身子，眼里是说不出的沧桑。还有两三岁的孩子坐在母亲的怀里，他们伸出圆滚滚的手臂和短短的手指，指着叶红霜，然后问自己的妈妈，‘那位大姐姐好漂亮呀，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她一样呢？’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因为漂亮和被关进囚车是毫不相关的，但是在孩童的眼里，万物均无敌意，世界要比我们看来的有趣得多。叶红霜忽然想起了什么，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这个情景被胡云翼发现了，他本来正兴高采烈，就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好看见她眼角闪闪发光，一时间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万般怜爱在胸中涌荡。

（十四）
将近三个时辰过去，这次游街才宣告结束。胡云翼的心情早已没落到了极点，本来计划的胜利宣言就取消了，只是草草命人将叶红霜押入大牢，好生看管。自己和陈老爷子就来到了叶红霜原来住过的房间。当他推开门后，是扑鼻而来的桂花香气，进去以后，看见的是非常整齐的摆设。他用手抚摸着光洁的铜镜，又拿起摆在梳妆台上的梳子玩味一番，然后来到叶红霜的床边缓缓坐下。床边帘帐漫卷，床下还摆着几只鞋子，其中有一对绣花鞋惹人注意，红色的缎子面闪着光，最前面还各有一个红色的绒线球，煞是可爱。在这里叶红霜才是个真正的女人。胡云翼坐在那里，好像沉浸在无限的回忆中，其实他什么回忆都没有。对于叶红霜，他有的只是亦幻亦真的梦境。在那个梦里，他见过了世间最美的恫体，一生也不会忘记。后来当叶红霜赤裸着在他面前的时候，似乎也不如那梦中一般美丽，毋庸置疑，这个梦始终活在他的心里不曾死去。每当在他心中浮现时，他就感到快乐无比。

梦境和现实，对于某些人来说，终是难以分辨。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到最后，胡云翼也没能搞清楚。他唯一明白的是，现实很漫长，梦很短暂，前者嚼在嘴里象一把粗盐，苦涩而难以下咽。他还有一些很古怪的想法，他认为很多梦都住在人的心里，就象我们住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我们每天都在死去，同时每一天也有很多梦在我们心里死去。有一些梦极其特殊，它们一死，人就会变成为空壳。他不能想到的是，在百年之后的未来，这种现象何等普遍。他目前还不能想到的是，叶红霜的梦是否可以算在其中。他的这些想法，后来都对叶红霜说了，就在关押叶红霜牢房旁边的那间审讯室里，就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起这些想法的时候，叶红霜也在那里讲述自己的往事，所以常常审了一下午，到最后也没有切入正题。两个人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那个方寸之地，发生了疯狂而美丽的事。我所知道的是，后来他们两个把一生都赔在那里了。

就在胡云翼晕晕忽忽的时候，陈老爷子也如坠梦中，似乎在这个可以被称作闺房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老爷子一进门，面目就变成了骷髅模样（多亏胡云翼走神，要不准被吓死），两个眼球就被吸出了眼眶，忽悠忽悠的飘过去，紧紧的贴在了挂在东墙上的那把叫做‘断魂’的宝剑上。

一般的剑长不过二尺五六，可是这把剑实在不同，它足有四尺长（武痴陈的眼球此时化为标尺），所以叶红霜把它当作一件长兵器，骑在马上的时候使用，和长枪长刀不分上下，不在马上时，由于非常轻便，又远非长枪长刀所能比。陈老爷子轻轻摘下它，在手中好一阵揉搓，他太喜欢它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的把剑从鞘里抽出。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就象在脱去一个美女的衣衫，所以他的下身又硬啦。剑身刚一露出来，银光瞬间就洒满房里，但是胡云翼还在走神，根本没有往这边看。武痴陈看得目瞪口呆，可脑子里飞快的旋转，象计算机一样调出了它的所有档案，只听得他口中喃喃道：“这把剑是何年代所铸难以考究，是何物所铸难以考究，以何种方法所铸难以考究。”（看来这计算机纯粹废物一台。）

关于“断魂”的由来，我倒是略知一二，可能是西汉末年由无名氏铸造（怎么又是无名氏？！），因为那个年代特别流行铸剑。每家每户都砸锅卖铁，搭起炉灶，每天不停的铸剑。因为知识匮乏，闹了不少笑话，走了不少弯路，比如很多人想把生铁变熟，就把铁砣子放到锅里煮，熬干了一桶又一桶的水也未能如愿。可是无独有偶，在千年之后的革命时期，这种风尚不知怎的又流行起来了，但是大家没有接受古人的教训，还是把铁砣子放到锅里用水煮，又熬干了很多桶水。就在大肆铸剑的浪潮里，出现了不少精品，比如“鱼肠”剑，相传有人把它藏在鱼腹之中，去刺杀了一位君王，因而得名。还有的就是眼前的“断魂”了。

我们知道，铸剑的要领是要把剑快速烧至红热，进行打造后，用冷水降温，如此反复，直至剑成。据说，铸造“断魂”时，并非用冷水降的温，而是用人血来降温的，因此人们认为这把剑沾染了邪气，它的名声就没有一直流传。这充分说明了人的偏见，一把剑迟早是要沾染人血的，“断魂”不过是早了一点，无可厚非。

关于这把叫做“断魂”的剑，还有很多模模糊糊的地方，连我也无法搞清楚，比如说，它的名字原来不叫“断魂”，而是叫作“逍遥”，在到叶红霜手里之前，它一直被冷落在箫一剑的兵器库里。箫一剑是中国五千年来最伟大的剑客，也是叶红霜的老师，这把利器由他传给叶红霜，想来应该没错的，但是在箫一剑手里的时候，它叫做“逍遥”，我明明记得是这样的。总之，这把剑就象一个谜，贯穿了过去和未来，贯穿了许许多多象谜一样的故事。

武痴陈把剑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他不在意白炙的剑光晃痛他的眼睛，他把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凑近，感受着剑身流露出来的凝重而冰冷的气息。他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绝色美女，不由得意淫起来。就在他魂魄出窍的时候，胡云翼把他拉了回来。

“叶红霜的东西，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陈老爷子这才发现，断魂剑已经被胡云翼拿了过去，自己原来是空发了半天情，心中生了不少怨气，但是也不便发作，毕竟胡云翼是名正言顺的统帅。可是实在是难以割舍，他知道要是不抱着这剑睡觉，肯定是彻夜难眠呀。他犹犹豫豫的开了一半口：“胡将军，你看是不是……”

胡云翼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挥手挡在他嘴前。以前他们攻城拔寨，打了不少胜仗，尤其是在跟着曾国藩剿灭长毛军的时候。那时候的胜利品大家都给分了，象什么名人字画古董瓷器金银饰品绫罗布匹，都是极为抢手的。要是好运气，抓到的长毛女将，或是长毛军的眷属，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就会被自己的手下拖到营帐或是齐腰深的草丛中去。这个胡云翼理解，都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一打仗就是一年半载的，饥渴呀。

陈老爷子从没有这么做过。他会跑遍城里所有的地方，搜集那些武林秘籍，每找到一本，就狠狠的亲上几口，然后把它揣进怀里。干完这件事后，他还会到刚刚厮杀过的疆场上，倒不是去缅怀捐躯将士的英灵，而是去找有没有好的兵器。他背着双手，弯着腰，整个身子成一直角，蹑手蹑脚的在死人堆里寻觅。这个胡云翼就不太理解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了几把破铜烂铁，至于嘛。况且那个姿势不好看，好像在找虫子吃。手下的士卒背地里都说，陈老爷子是鸡。“鸡”贬义色彩很浓，要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你于大道之上对迎面而来的女士叫一声“鸡”，后果就难以想象。所以不该这么说陈老爷子，最多把他说成一个捡破烂的就可以了。对于这些,胡云翼不理解，不管他叫“干爹”时多么亲切，他始终都不理解陈老头那又干又瘪的脑袋瓜里到底在琢磨什么，有时难免忽略他的感受，从这时起，这种不理解就象一枚种子，深深种进了这位干爹的心里。

胡云翼并不在乎这把剑是世间罕见的利器，他只知道这是叶红霜的东西，就凭这一条，他就必须把它留在身边，谁都不给。他知道陈老头要说什么，急忙制止了他，自己抢先开口：

“干爹，叶红霜乃是朝廷要犯，这柄凶器也沾染了不少我们将士的热血，此事大意不得，这把剑，不，凡是叶红霜之物，一并封存，日后交于朝廷处置。”

陈老爷子被生生憋了回去。

胡云翼匆匆甩下一句：“就这样吧！干爹早些休息吧！”话音未落，人已走出屋去了。

（十五）
断魂剑是当世罕见的利器，然而对我来说，它更像一个谜，这个谜很多地方若有若无，要想解开无从下手。它的名字就十分得让人费解，我们知道，它在萧一剑的手里时，叫做“逍遥”。可在我的记忆里它还有过很多的名字，它从西汉时代流传至今，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在每一个主人手里，都有不同的名字。它曾经到过明太祖朱元璋手里，那时它叫做“开天”，后来又到了努尔哈赤那儿，改叫“辟地”，到了皇太极的时候，就叫“太极”。当然它也到过很多小人物的手里，曾经被小小的官吏用来贿赂他们的上级，曾经被工艺品商店的老板摆上过柜台，又被有钱的公子哥买来当作玩物，乱世时候遗落民间，被百姓拾到就用来砍柴，在这些时候，这把剑默默无闻，象那些小人物一样没有名字，这千千万万的小人物虽然构造了整个世界，但是永远不会被铭记。

剑到了萧一剑手中，终于焕发了光芒，也成就了一代豪侠。那时它还叫“逍遥”，逍遥二字正是萧一剑一生的写照，江湖人称，逍遥侠舞逍遥剑。这把剑的名字总能折射出它主人一生注定的命运和际遇，这说明它真的并非凡物。到了叶红霜手里，如你所知，它就叫“断魂”了。关于断魂剑，我就知道这么多，它象一块巨大无比又残缺不全的拼图，零零散散的铺在我的眼前，但是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比起来，它仍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最清晰的东西。

胡云翼回到自己的房里，也开始摆弄断魂剑，他把剑轻轻抽出来，任由寒光肆虐的在屋里飞舞，他丝毫也感受不到那凛凛的杀气。他只为一件事发愁。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样做才能救叶红霜一命？叶红霜反抗朝廷，犯的是大逆不道之罪，死在她手里的将领士兵不计其数，这样的人物如今被擒，理应押解入京，交给朝廷处置。可是胡云翼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他知道如果把叶红霜押解到京城，那么这个女子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他们会使出各种酷刑，先把她弄个半死，然后动用极刑，要么凌迟，要么腰斩把她处死，死后还得被枭首，她的头会被装入木笼，挂在城门上示众。而胡云翼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老爷子也慢慢踱回自己房里，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回想着刚才和剑中美女的邂逅，久久不能平静，口水就流了下来。在这件事上，他特别记恨胡云翼，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一个劲的呓语着：“胡云翼，好啊你，我的女人你也抢！”所幸这些话没有人听见，否则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误会。但是陈老爷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断魂剑弄到手，而且只要叶红霜能够活着，他还要逼她说出断魂剑法的秘密，他知道叶红霜是不会主动说出来的，他做好了动用各种酷刑的准备。在他眼里，叶红霜就被关在后面的土牢里，半炷香的功夫就可以走到，他想起叶红霜粉红的双唇，相信冰冷的刑具会轻而易举的把它们撬开。但是这半炷香的短短的距离之间，粉红色的薄薄的双唇之间，将发生太多的故事，这是近乎“天阉”的陈老爷子无法料及的。

武痴陈还有个天真的想法，就使自己只要有了这把断魂剑和断魂剑法，就能步萧一剑的后尘，成为一代奇侠，这是他一生的梦想，如前所述，这个梦就是极其特殊的那种，这个梦死了，陈老爷子也就死了，他和我们一样，把一生都押在上面了。这个梦还源于不了解，因为他不了解萧一剑，他从没有感受过自己偶像的精神境界，萧一剑是五千年来最伟大的剑客，这说明在其他方面，萧一剑也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陈老爷子要是认识到了这一点，七窍立刻就会流出血来。总之，陈老爷子也不想让叶红霜被处死。

胡云翼和武痴陈，怀着不同的目的，却有着相同的目标。在如何处置叶红霜这件事上，就是这个样子。
《断魂记》（16－20） [转]

(十六)
在漆黑如夜的牢房里，叶红霜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总是回忆往事，总是想起自己的前任男友柳阿勇，柳阿勇是太平军中的一名将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叶红霜刚刚杀过人。

那时候，她刚从屠家大院里逃出来，右臂被重重的砍了一刀，血从刀口里流出来，一直流到指间，然后在空中飘散，落到草上。这将会留下很重要的线索，追兵会循着血迹很快赶上来。断魂剑持在她的左手，剑身闪着银光。这把宝剑上有一道浅浅的凹槽，杀人时，血液会顺着凹槽流走而不会挂在上面，所以现在它仍然显得十分干净。

从这件无暇的兵器上看，绝对无法想象刚刚的那场恶战。如果没有它，叶红霜根本就逃不出来，可是现在她只能感觉到它的沉重，甚至想把它丢掉，她几乎是在拖着它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痕。

她虚弱不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但她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她杀掉了一直想杀掉的人，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叔叔”的人。

这四年来，叶红霜拼命的练武，都是为了体验用剑刺穿他喉咙的瞬间。就在刚才，她平静的走到他的床前，轻轻撩起帘帐，看见他和一个女人睡得正沉，她无比兴奋，手却毫不颤抖，用断魂剑对准那肥厚的脖子的侧面，轻轻一送，没有任何阻力，然后向斜上一挑，把整个咽部几乎旋下来。好像过了良久他才睁开眼睛，睁得很大，他一定是吓坏了，而这时候，血还没来得及流下来。

那个时候叶红霜感到脚下软绵绵的，心中空荡荡的，明天一早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让她感觉值得一做？与此同时，右臂的剧痛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活不到明天。

和柳阿勇第一次相遇时，叶红霜十八岁，是花一样的少女。她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右臂上的伤口好像在随着自己的脚步慢慢豁开，火辣辣的疼痛往心里钻。血流个不停，无法止住。尽管夜里的山风冷飕飕的，叶红霜额头上还是不断的泌出汗珠。她向着山林深处蹒跚而行，她要到爹娘的坟前，要告诉他们，女儿已经报了家仇，九泉之下他们可以瞑目了。

叶红霜记得就在当时，忽然斜下里窜出一人，一身清兵打扮，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面貌。一直迷迷糊糊的她登时清醒过来，脑子里飞快的想：所有追兵至少已经被我甩开二三里地了，怎么这么快会有人跟上来？那个人也是大吃一惊，不由得退了几步。这也难怪，当时的叶红霜一身黑色夜行衣，全身血淋淋的，又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人见了不惊才怪。

叶红霜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只道这人就是清兵，挺剑就刺，剑招狠辣，直刺咽喉，而那个人身形移动，似要躲闪。叶红霜剑招未老，左手一揽，倾尽全力，斜下一砍，白光清泄，寒气逼人。这一招正是断魂剑法中威力最大的“怒斩阎罗”，挨上此剑，身子被砍为两半，必死无疑，自是不必多说，但凡被那剑气扫着一点，也要开膛破肚。而且此式后面还有后招，如果敌人有幸躲开，借用宝剑此时的惯力，接着使出“峰回百转”刺其肋部。这两招连用，天下已是少有人能躲开的了。

但就在那时，可能是因为引动内力的缘故，叶红霜感到右臂刀伤一阵剧痛，鲜血从伤处直直的喷射出来，那疼痛深彻骨髓，差点让她昏死过去，就在这瞬间，挥剑的速度略减，那人向右边死命一闪，终于躲开这一剑。可是剑上的力道未减，断魂剑有如脱缰野马，那里还控制得住，“噌冷”一声，竟砍入旁边的一块巨石之中，深至巨石根部，几乎劈成两半，可断魂剑却拔不出来了。

她一时间心慌意乱，想道：难道真要命绝此处，难道真是天意使然？就在这时，那个清兵一个箭步已到了她的跟前。伸手就握住了她的左腕，她强忍烈痛再次运用内力，想挥起右掌去击他前胸，可是右臂仿佛断了一般，一丝也不能动弹。在这一刹那，她万念俱灰，看来自己最终也逃不出屠家的魔爪。

那清兵好像看出了她的意向，伸手便去握叶红霜的右臂。他这一握，手在黑夜之中恰恰碰触到她的伤口，霎那之间，痛彻心扉。叶红霜不由“啊”的叫了一声。没想到那个清兵见了，急忙把手缩回，脸色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继而又露出深深的歉意。他说：“姑娘，你误会了，我……”

“住口！不要说了，事已至此，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你真的误会了！还请听我解释……”

叶红霜心中暗想：这个清兵好生狡猾，你独自一人，追我至此，恐怕自己一个对付不了我，所以在我面前缝场作戏，耍弄缓兵之计。那里容他胡言乱语，立即把他打断，说：

“别再多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呀？”

   该死！这个混蛋还在装傻，算了，她真的没有力气再和他纠缠，又一次问道：“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真是个演戏高手，把叶红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说：“答应！答应！为什么不答应？！”

这时，叶红霜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腕还被他牢牢握在手中，随即，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急忙松开手，恭敬的退了一步。当时他们在黑森林里，夜风“呼呼”的刮着，叶红霜在他脸上似乎看见了一丝红绯。

(十七)
“喂，我说，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本姑娘今日落在你手里，怨天怨地怨自己。我只求你，让我到爹娘坟前祭拜，之后我就你处置就是了。”说完这句话，叶红霜掉头就走。

“姑娘，你的剑！”

那清兵见她离去，留下断魂剑还插在巨石之中。他握住剑柄向外一抽，便把那道寒光抽出来，然后提在手里，尾随她而来。此番情景让叶红霜吃了一惊，看他一身装束，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卒，可是能把深深劈入巨石的断魂剑抽出来，腕力已非常人所及，先前刺他两剑，也均被躲开，没想到寻常清兵里也藏龙卧虎。

其实，此处离埋藏她父母的地方已经不远，走不多时便到了。远远便望见两个矮矮的坟冢，周围生了不少高高的杂草，四年之中，她一次也没来过这里，大仇未报，女儿没有脸来，女儿不光是没脸来，也是不敢来，女儿怕一见您二老，就化成一滩泪水。爹，娘，你们不会怪女儿吧。

叶红霜拚着最后的力气，跑到坟前，“扑通”跪在那里。想到爹和娘就躺在这厚厚的泥土下面，不知怎的，突然感到满腹委屈。泪水从眼角往下流，感觉沙沙的，流在双颊上，感觉痒痒的，流到嘴唇边，感觉苦苦的。想和他们说几句话，喉咙又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渐渐的已经泣不成声。

“爹，娘呀……女儿不孝，这么久了……让你们无法瞑目……女儿对不起你们……”

叶红霜又抽泣了几声，然后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强迫着露出笑脸说：

“不过，这下好啦……女儿虽然没有能血洗屠家，但屠万里那个老贼已经被我给杀啦……您二老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叶红霜想起身后站着的清兵，就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他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自己的宝剑，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她知道这一次是虎口难逃，心中悲愤之情无以言表，就对爹娘说：“女儿很快就来陪你们！”右臂刀伤的痛楚一阵阵袭来，她突然间垮掉了，再也难以承受这一切，哀号了一声，倒在坟冢之上。

（十八）
叶红霜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整个身子正在上上下下的起伏着，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她很贪玩，不爱读书，却喜欢舞刀弄枪。她的爹爹老是训她：“你瞧你，那里像一个女孩子家？！”爹爹说这话时，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可是叶红霜知道，爹心里高兴着呢。他这个人戎马一生，最耐不住清闲。现在身体一老，不得不闲下来，天天想得就是能有一个男孩子好子承父业。她还知道，有的时候，爹就是把她当成男孩子来看的。叶红霜最爱荡秋千，每一次她都要求爹把秋千荡到最高，因为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就能越过高高的围墙，看见外面的世界。她多么想出去闯一闯呀，在她脑子里有好多好多的绿林豪杰，他们都是大侠，她也想和他们一样，一样的去生活，去经历好多好多的故事，她以为这些故事会非常有趣，至少要比《列女传》上的故事有趣得多。

夜风撩拨着叶红霜的头发，弄得脖子痒痒的。她闻到一股气味，那是成熟男子身上的气息，好好闻呀。叶红霜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伏在一名男子的背上，他背着自己正在赶往什么地方。他走得飞快，两旁黑黑的树木呼呼的往后闪，。叶红霜慢慢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清兵。

他的帽子不知到那里去了，长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他要把她背到哪里去，是不是要送往官府？这倒不是叶红霜此时关心的问题。十八年来，除了爹爹和师傅，她没有和一个男人这样的接近过，少女的本能让她感到兴奋，少女的矜持让她想逃，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记得自己用极小的声音问他：

“你要把我怎么样？你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头微微一侧就又扭回去了，叶红霜仍然无法看清他的面貌。接着，他继续以最初的速度行进。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姑娘，你的伤究竟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你一个小卒子也会关心这个？！你把我送至官府，交给屠家，你的后半辈子就有了。这一刀，是屠妙才砍的，我跟你说屠妙才，你认识吗？”叶红霜心里想着这些，轻轻答道：“这是我的‘哥哥’砍的。”

“真是咄咄怪事！天底下怎么有人能对自己的妹子下这种毒手？！姑娘，我再问一句，刚才你说你杀了屠万里，可是真的么？”

哦，他知道屠万里，叶红霜不由一惊。心里想：父母坟前，我还能说假话吗？她努力点了点头，其实就是用下颏点了点他的后背，表示所说不假。

接着他说：“太好了，你杀了屠万里，屠万里已经死了？！屠万里死了。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次轮到叶红霜摸不着头脑了。

“你看，我一高兴，都忘了，我是太平军，你知道吧？！”

她几乎“啊”得叫出声来。

他感受到了她的惊讶，忙说：“姑娘，你的伤势极重，从现在起，尽最大可能以内力护住主脉，千万别再说话了，你只管听我说就是了。”

叶红霜把头靠在他身上，感觉那里像田野一样广阔无垠，热乎乎的十分舒服。她的耳朵贴在他后背上，听见里面强有力的心跳，这个生命真是鲜活。他总能猜中她的心意，他说的都是她想问的，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真的是误会他了。

他说，最近太平军里有好多弟兄都被抓了，都被关在在官府的大牢里，他这次是来打探他们消息的，所以扮成了清兵的模样。他说大牢里戒备森严，他从那儿出来，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就碰上了‘单溜花儿’，差点死在她的剑下。‘单溜花儿’指的是单枪匹马拦路抢劫的女盗匪，叶红霜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想起自己刚才见人就砍的冒失，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说，她臂上的刀伤极重。那砍上的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刀，刀子显然是喂过毒的。他说她的这条手臂或许是废了，但是性命应该可以保住。听到这里，叶红霜才明白过来，从屠家杀出来时，为什么那样轻松就甩掉追兵。他们一定认为她身中毒刀，就算逃走，逃不远也得死掉，所以没有尽力追捕。

（十九）
一路上，他不停的安慰着她，叫她不要担心，别害怕。他说，太平军又很多人都是死在屠万里手里，现在她杀了屠万里，就是太平军的朋友，他会尽最大努力救她的。

叶红霜记得他说：“不过这回你可有麻烦了，要是屠家知道你没死，恐怕会发动全城官兵抓你，你有什么地方去吗？要是有，你就象刚才那样点点头就行了！”

他这一句话，问得叶红霜心里又难受了一阵。她想自己能有什么地方去？回到逍遥山庄？去找自己的师父？这是不行的，师父说过的，他不想再见到她，就算现在回去，也必定见不着师父，而且这一回去，势必会连累整个山庄。她想了一想，发现天下之大，真的没有她叶红霜容身之地，顿时感到心中无比悲凉。感觉就象做了一个恶梦，可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事是梦醒之后，自己依然无路可走。

那个年轻人见她在身后伏着不动，便明白了她的苦衷。他让叶红霜别想太多。他说，我们正在赶往最近的庙宇，在那里他好给她治伤。再一次的，他让她别在瞎想了。他说他叫柳阿勇，这句话后，他沉默了好一阵，脚步也慢了下来，良久，他问：“你的名字呢？”

她气若游丝的回答：“叶红霜。”

此时已是深夜，天气极凉。叶红霜只觉得自己身子发烫，而且虚得厉害，夜风吹来，不住的打颤。她偶尔睁开眼，便能看见柳阿勇嘴旁呵出的热气。他一直边跑边说，声音有些断续，但在叶红霜听来，却是浑厚无比。那声音很坚实，掷地有声，让她觉得有所依靠，虽然不知道依靠在哪里，那声音也很神秘，她直觉或许能在其中找到未来。柳阿勇的声音加在‘呼呼’的夜风里，缥缈而不零乱，反而在她耳边来来回回的盘旋，仙乐一般。这种感觉，让叶红霜回忆了好多年，一直回忆到现在。每次回忆起来，心里都隐隐的疼痛。柳阿勇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脑中，在半睡半醒之间经历的这一切，给她的印象却是烙印一般的深刻难忘，叶红霜怎么也无法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二十)
叶红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她再次抬起头向前望去的时候，眼前是一座庙宇，已经荒废了很久，显然是无人居住。本来四四方方的屋顶如今只剩下三个角了，这就是说屋顶是漏的，无论是阳光还是雨水，都可以很轻易的流到庙里。四周的窗户没有一扇是完整的，整个庙宇和外界是完全相通的。土灰色的墙壁凹凸不平，在月光下慢慢的映入她视线，就象一个满脸伤疤的男子正在慢慢的扭过他的头。四周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还有一些藤类植物，它们在墙壁上慢慢的爬动着，这情景虽然有些吓人，但却生机默默。

庙里除了一座泥制的只剩半边脸的菩萨像外，空无一物。柳阿勇背着她大踏步的走进来，在这里沉睡已久的灰尘仿佛被惊醒了一般，暴躁的飞扬起来。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在地上“兹溜兹溜”的乱爬了一阵，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老鼠或蜥蜴吧。

柳阿勇把断魂剑靠在墙上，将叶红霜轻轻放躺下来，然后麻利的脱下上衣，抖开来铺在地上，又把她挪到上面，让她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现在，他就蹲在叶红霜的身边，赤着上身，叶红霜能看见他身上冒出的团团热气，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上下抖个不停，不断的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叶红霜的右衣袖被完全的撕开，右臂的中上部有一团血肿，边缘很不清晰，而且高高的鼓起来，并不像刀子砍过的样子。柳阿勇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小心的刺入血肿根部，然后向旁边一划，与此同时，一股污血顺着匕首就涌了出来。

她静静的看着柳阿勇完成这一切，仿佛自己成了局外人。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丝毫感受不到疼痛，视线只是集中在他身上。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身材不高，但却是十分宽大，他身上的肌肉很结实，是红彤彤的颜色，上面布满了针尖大小的汉滴。这时惨白的月光从破屋顶泻下来，照在他身上。他的毛发又浓又密，就像外面的黑森林。

柳阿勇把匕首放到一边，腾出两只手，一上一下按在她的伤口上，然后向中间挤，这时疼痛忽然钻心起来。他猛的伏下身子，把两瓣嘴唇贴在模糊的血肉上。叶红霜感觉那里火烧火燎，疼痛在慢慢变淡。他用力吸了一口，两腮深深地陷进脸里，然后抬起头，扭向一侧，把嘴里的污血吐在地上。他就是这样，不断的低头抬头，叶红霜能感到他厚厚的双唇是多么的火热，她闭上双眼，几乎睡了过去。当再次看他的时候，他的双唇已经是紫黑色的了，他的脸色和月光一样惨白无比，十分吓人。叶红霜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莫非他也中了毒？！她急忙叫他停下来，立刻停下来，可是柳阿勇不听。看得出，他还想劝她些什么，可是“咿咿呀呀”的说不出来。叶红霜顿时明白过来，他的舌头一定是被药给麻住了。她不能再让他这么做了，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她再次要他停下，他就是不听，她用手推着他的额头，不让他在去吸伤口里的毒液，可是他一把攥住她手腕，按在地上，并且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我没事，你别乱动。”

他用手抚摸叶红霜的额头，让她再次平静下来。

叶红霜迎着皎洁的月光，看着庙宇破落不堪的屋顶，积满了灰尘的房梁上一张张白色的蛛网。她感到浑身沸腾的热血，融化了心中的坚冰，化成了泪水，在眼睛里慢慢涨起来。

叶红霜感到很幸福，很幸福。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她，一个正在生死边缘的女子，躺在这肮脏的地方，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可能今后只是个残废的人，她，一个可能终身要遭到官府通缉的女子，在此时此刻，却感到了幸福？！

但是叶红霜有自己的理由。她觉得上天对她真是太好了。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能让这样一个男子来到身边，这难道不幸福吗？她暗暗的发下誓言：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个残废，后半生都会去尽心尽力的服侍他。

叶红霜本不相信，女人是容易被感动的动物；她也不相信，瞬间的冲动能成就什么地久天长，但是在那一刻，她知道，已爱上了眼前的男子，愿意把所有都给他。庙外巍巍矗立的黑森林，地上瑟瑟爬动的蜥蜴，在白色网上的守候着的蜘蛛，还有立在一旁的断魂剑，你们每一个，都是这件事的见证。

《断魂记》（21－25） [转]

(二十一)
叶红霜在大牢里的时候，除了那位负责给她喂饭的老婆婆外，没有人和她说过话，当然，她也不屑和其他人说话，她只和那位老婆婆聊天，她姓玉，后来叶红霜一直叫她玉妈。

玉妈是这里所有禁子的头头，也是胡云翼特意差遣过来“伺候”叶红霜的。尽管“地位显赫”，玉妈却始终平易而亲切，她说过，她总觉得叶红霜和她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要不是因为红霜是带罪之身，她真想认她当个干女儿呢。

叶红霜喜欢和玉妈聊天，她喜欢听玉妈讲述那些好像并不可信的故事，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说着说着，神采就会飞扬起来。象她这把年纪的人，所能拥有的不过是回忆和寂寞。那回忆有如深谭难以自拔而让人兴奋不已，那寂寞却像夜一样漆黑寒冷，在这这一点上，叶红霜也有着同样的体会，她喜欢静静的倾听，喜欢观察玉妈脸上微妙的表情，喜欢看着她一次一次的沉浸在往日的疯狂之中。有些时候，她甚至对玉妈产生了怜悯，这说来有点可笑，象叶红霜这样披枷带锁，等后被处死的犯人，竟会对看管自己的禁子产生怜悯。但在当时当地，在胡云翼对叶红霜进行“私人审问”之前，一切就是这个样子。

上述事情可以简述如下：玉妈给叶红霜喂过饭后，一边麻利的收拾碗筷，一边试探性的问：“姑娘，你有事吗？”这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要说当时叶红霜最想做的事，就是从地上站起来，到旁边的干稻草上去坐一坐。在整个吃饭过程中，叶红霜一直保持跪姿，双膝在肩上扛着的重重枷锁下，痛苦不堪。可是双手铐在一起，脚踝上海口上粗重的镣子，这时候想要自己站起来，绝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叶红霜苦笑着回答，“我还能有什么事做，不过是在这里等死罢了。”

“姑娘，你可别这么说，也别灰心，这世上的事情全都说不准的，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的。”

“不会的，你知道我犯的罪有多重吗？”

“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不过照我看，胡将军对你不错。”

一听到‘胡将军’这个名字，叶红霜恨得牙根直痒。记得初见他时，看他身材威武，相貌堂堂，眉宇之间好像有股正气，感觉与其他清将有所不同。没想到他也是一丘之貉，他耍弄诡计生擒自己不说，以她人质攻破x城不说，入城以后，他竟然把她押入囚车游城示众。记得那天，她在囚车里，望着道路两旁一双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真是无以言表的羞辱，她把牙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头上，恨不得把它咬断，但同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她停下来，眼睛里的泪水汩汩的往外流，她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依然摆脱不了女人天生脆弱的秉性？

那个时候，叶红霜觉得自己没有脸再活下去，那个时候，她只想在大堂上，对他们所说的这罪那罪全都供认不讳，然后在供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自己的手印。照他们的说法，她是有罪的，照她自己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有所区别的是会不会受到所谓的惩罚。那时叶红霜希望一死，希望自己被绑赴刑场，开刀问斩，希望那种血淋淋的快感能保住她的尊严，希望那硕大无比的鬼头刀斩断脖颈的同时，也能斩断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眷恋。

叶红霜费力的把脖子上戴的木枷抬了抬，在玉妈面前晃了晃，自嘲的说：“他是对我不错，你看看，他送我的这套‘饰品’可是货真价实。”

在玉妈的扶持下，叶红霜终于站了起来，来到墙边，慢慢坐下，这个过程十分缓慢，系因叶红霜所带脚镣间的锁链十分之短，她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这些年来，戎马生涯，她从没有像此时一样端庄的行走过。胡云翼用这幅脚镣把一个疯丫头重新变回了淑女，也许这说明他对叶红霜真的不错。

(二十二)
在那间大牢里，玉妈讲了很多事,并想以此证明胡将军对叶红霜不错这个问题。叶红霜听了以后，觉得她所说的多多少少有点道理。玉妈说，胡将军抓到她后，并没有宣布她是反叛朝廷的逆贼，而是对外称她是一名绿林大盗，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盗匪。‘逆贼’和‘盗匪’虽然都是两个字，却很不相同。当然，这二者可能都是死罪，但是前者可能会受极刑而死，比如凌迟或是腰斩，而后者可斩可绞，死时要舒服得多。这就是说，胡云翼正在尽他最大的可能，好让她能够死得舒服一点，这是不是算是对她不错呢？

玉妈还说，胡将军给叶红霜戴上如此沉重的刑具，是对她不错的表现之一。这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加天方夜谭，但是这确实是真的。玉妈说，自从她被捕后，那个陈老爷子，就是胡云翼的干爹，对她的武功十分畏惧，想要对她下毒手。说到陈老爷子，叶红霜感到十分陌生，她不记得有这号儿人，但不久就想起来了，在自己遭擒的那天，那个时候，有个老者坐在她的背上，以纯厚的掌力封住了她的心脉，在当时，叶红霜就知道那是个武林高手，于是叶红霜问道：

“他想对我下什么毒手？”

玉妈说，陈老爷子说叶红霜武功太高，怕一般的镣铐锁不住她，好几次对胡将军提了建议，要废去她的武功。为了这个，胡将军和他闹翻了好几次。

“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玉妈开始讲述当时的情形：胡云翼对陈老爷子说，‘那你封住叶红霜的穴道不就行了！’陈老爷子却说自己内力不够，而叶红霜深得箫一剑的真传，武功实在高深莫测，这种做法唯恐有失。胡云翼又问，‘那你说怎么着？’陈老爷子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挑断她的手筋和脚筋。胡云翼一听这个，一下就急了，连说了好几声‘这怎么行呢？’陈老爷子又说，不挑断叶红霜的大筋也行，那就刺她的双眼，毁了她一双招子。胡云翼听后，简直是暴跳如雷，那架势仿佛是要刺瞎陈老爷子的双眼。胡将军说。‘陈千索！你也忒狠毒了罢！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了，本帅自有主张！’

从玉妈口中，叶红霜得知这套刑具是胡云翼亲自监工赶制的。她反问玉妈，怎么对这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玉妈回答，这件事发生时，胡云翼怒叱陈老爷子的声音很大，隔好几条街都能听到，陈老爷子问为什么不能那样做，胡将军就干瞪着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胡云翼和他干爹的关系向来不错，不知为什么这一回有这么大的分歧，反正二人不和的消息在将士中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无人不知。

照玉妈的说法，胡云翼给叶红霜戴上木枷，铐上手铐，是为了不让她成为废人，是为了让她的容貌得以保存，而不惜和自己的干爹闹翻的。这些话从玉妈口中娓娓道来，让叶红霜隐隐约约感觉到它是真的。

（二十三）
玉妈喜欢和叶红霜讲述往事，谈起往事的时候，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像喝过红酒一般。玉妈说那时候，她既年轻又漂亮，算是个迷人的女子，在江湖上也威风过一阵子，好多人都追她。说到这里，可能是看到了叶红霜惊诧的表情，补充道，‘不过，就算在我最美的时候，也不似你这般的标致。’

叶红霜端详着她现在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她年轻时候会是个美人，她虽然精神矍铄，但肤色蜡黄，好象生了肝病似的。满脸的皱纹，刀刻上去一般，深刻而杂乱，其中散在着褐色的斑点。她的腰很臃肿，即使穿着很少的衣服，远远望去也象裹着棉衣棉裤。尽管她的乳房很大，却一点也不丰满，象干瘪的气囊搭在前胸。看着这些，叶红霜开始惊诧于岁月的力量，岁月就在那些雷同的一年一年里，一月一月里，一天一天里，在那些普通的分分秒秒中，静静的，不动声色的，残忍的改变着一切。这种变化是那么自然，可是回过头去看时，不由得让人大吃一惊。

玉妈说，在那些追她的人中，有一个人追得最凶，那是一个捕快。听到这里，叶红霜更惊诧了，被衙门里的捕快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犯了案子。

玉妈笑着解释，不错，那时她的确是一名女贼。这得益于她小时候学过些功夫，和叶红霜不同的是，她只会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更多的是一些翻墙跨脊溜门撬锁的本领。她用手轻轻拍打着叶红霜的木枷说，‘我知道你的功夫好，可是你别小瞧我，我年轻时，就算在大北京城里，也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玉妈说她年轻时，做了不少案子，其实她偷来的财物已经很多了，一辈子也享受不完，可黑夜降临时，她还是会跑出去。她说她喜欢那种刺激的感觉，她最后几次作案完全是因为那个捕快，她说，他追捕她的时候样子很帅，她就是喜欢他那个样子，为了这个，她不惜危险，一次又一次的换上夜行衣。一个捕快的追捕竟然成为女贼作案的动力，这听起来太过离奇，可玉妈说她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二十四）
以前曾经说过，在关押叶红霜的那个方寸之地，发生了疯狂而美丽的事.对这件事有着诸多颇不可信的描述。其中有一种说法就是：胡云翼一旦踏进那个方寸之地，他的视力就会极度退化，最后变得象土穴里的鼹鼠一样。我个人以为，这个说法虽是比喻，但却很有可能真的发生，因为当时就是在一座暗无天日的土牢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变成鼹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者叶红霜本人也说过，世上没有发生不了的事情。

尽管胡云翼什么也看不见，却丝毫不会慌乱，他能清晰嗅到牢房里从叶红霜身上慢慢散发出来的阵阵麝香般的味道。这种肉体之香虽然是淡淡的，却能从暴躁的灰尘气味里脱颖而出。靠着这种气味的指引，胡云翼能够清晰的辨出叶红霜的位置所在，然后就会向那个方向挪动。

在靠近她的过程中，这种气味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其中开始夹杂有一种粗纤维的味道。胡云翼知道，这是囚服的味道。囚服是用粗麻布缝制而成的，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不好看，可是穿在叶红霜身上却十分好看，这实在是因为在她身上不管穿什么都好看。在她身上曾经穿过江南出产的名贵丝绸，风般柔顺华丽无比；也曾披过银光闪耀的战甲，飒飒英姿灼灼逼人。但是现在，就在跟前，她身上套着蓝灰色的囚服，莫可名状的娇媚和古朴，这前后落差所带来的美感，也同样是莫可名状的。

再走近叶红霜的过程中，气味仍在不断的改变，有一股生铁的锈气出现了，这是她手足上所带刑具的气味。我们以后会知道的，叶红霜被去掉木枷后，就被戴上了这套特殊的刑具，它的构造很巧妙，宛如一件工艺品。一对铛亮的铁环牢牢地扣在她的玉腕上，之间有铁链相连，其长度十分合适，刚好能让她平伸出双臂，去拥抱胡云翼，却无法施展一身的功夫。在她纤细的腰间，也横束着一条铁链，看似懒散的搭在她突出的髋骨上，这条铁链的作用十分重要，从它的中点处向上向下分别延伸出两条链子，呈现一个“十”字形。向上与手铐相连，下与脚镣相连。这些锁链彼此交汇，宛如城里四通八达的道路，在最大限度上制约着叶红霜，使她几乎可以做任何动作，但又达不到这些动作应有的幅度。比如她想挠一下后脑，就必须把手尽量上伸的同时，拼命的弯腰低头，全身扭动着去完成。之所以说它们象工艺品，系因这些铁环铁链均是小巧精细，十分轻便，但是全是由上等的精钢铸成，坚固无比，若是没有钥匙，那是万万不能打开的。胡云翼在这件事上是和我一样的：在给叶红霜制造镣铐的问题上，他煞费苦心，在如何讲述这个故事上，我也煞费苦心。

（二十五）
叶红霜在牢房里，在胡云翼对其审问之前的日日夜夜，专注的听玉妈讲述往事。玉妈说，那个捕快追了她整整两年，但是在关键时刻，他总是笨手笨脚，忙中出错，以致每次她都能跑掉。后来有一天夜里，她溜进一个很大的官宦人家，把挂在正堂墙壁上的一把宝剑给盗走了。却没想到，那把宝剑是御赐宝物，这件事很快闹大，惊动了九门提督府，九门提督明令一定要把贼人缉拿归案，否则就拿这些捕快试问。全城的大小捕头都惊恐不安，十天之内要是不能把她逮捕归案，每个人轻则丢掉饭碗，重则会丧了性命。那时候，夜里在大街上出没的捕快比老鼠都多。听到这里，叶红霜本想把头伸到她跟前，但是木枷上的圆孔死死的卡住她的脖子，使她无法靠近玉妈，也就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从她说话的声音听得出，玉妈有些兴奋。

她问玉妈:“这一次，他就把你抓着了？”

“呵呵，他笨手笨脚的，光凭他怎么可能抓住我呢？不过，你猜对了。”

玉妈说，在十天期限里的第九天夜里，她作出了改变她一生的决定，这个想法开始只是在她脑海里一闪，然后挥之不去，最后宛若坚冰。很多能改变人生的决定恰恰是一瞬间的冲动。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冲动，人生才变得不可确定。在叶红霜的父亲母亲被杀那天，在她家被满门抄斩那天，还有她的恋人柳阿勇遇害的那天，她也做出了很多改变一生的决定。

玉妈说，在十天期限的第九天晚上，她的的确确被逮捕归案了，而且是那个捕快亲自锁住了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话语中有一种愧疚之情，她说在两年中，她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害得他挨骂、挨板子，作为女人，应该懂得知恩图报，现在就是有所回报的时候了。当时叶红霜很不理解她说的这些话，也许在那两年里，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应该不仅仅是简单的追捕罢，也许在那两年里，他们之间产生了什么怪异的友谊？！尽管她不理解，但仍为这个故事深深吸引。

玉妈说，在第九天夜里，她得知了那个捕快蹲守在何地，就急急忙忙的奔去了，当时她很兴奋，就象去赴一个约会。她说，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那个家伙蹲在该地的大院后门外，他浑身蜷缩成了一团。玉妈说那时她有几分心疼，就加快了脚步，女人总是对男人无端的生出母亲般的怜爱。

“你不会就这样自投罗网了吧？”

“如果我不自投罗网，那家伙能抓到我么？”

玉妈说，那时候，她走向后门。她知道一旦走出那个门，就会被抓获，失去自由。那时候，她年轻，她不在乎，她为了追求某种东西，失去整个世界也不觉得可惜。她害怕他在寒冷的夜里睡着了，就故意的把脚使劲的踏在地上，发出声响，她来到大门前，没有一丝迟疑，使劲把门推来，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

《断魂记》（26－30） [转]

(二十六)
胡云依靠着自己的嗅觉,象猎犬一样来到叶红霜身边，走到她的身后,因为叶红霜是跪在地上的，他也静静的俯下身来，蹲在那里不动了，这个动作就象一只大青蛙。此时，胡云翼鼻腔里是各种气味的混合，还多了一种呛人的干草味，叶红霜那披肩长发中夹杂着不少碎草屑，气味由此而来。总之，所有这些味道，汇成一缕缕的形状，往他鼻子里钻，充满了诱惑，致命而迷人。胡云翼一闻到这种气味，瞬间就会勃起，那玩意高高撅起，象是在行纳粹军礼，其前端膨胀充血，好似士兵整装待发，随时可以挺进中原。

与上述说法相似却有相反的另一说法是这样的：胡云翼一旦踏入那个方寸之地，所有的感觉器官都会退化，而只剩下视觉。土牢里开着高高的天窗，阳光分成一条一条以后，才能照射进来，但是借着油灯幽暗的光线，他仍能看清楚叶红霜，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她身上每一个毛孔，所有这些都让他深深着迷。这时候，你喊他，打他，掐他，他会全然不理，他就这样盯着她看，目不转睛，摆出一副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架式。叶红霜被看得发毛，胳膊上起了好多小疙瘩，她把头深深低下，好像承认了所有罪孽。

看得出来，上述说法是极其片面的，因而颇不可信。我们也知道，胡云翼的每一种感觉器官都十分健全。他不但会看，会听，会闻，也会用手去触摸，甚至用心绪去感知。他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感受眼前的美丽囚犯所能被感受的一切，象新生儿吸允乳汁一样卖力气。一种奇异的感情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生长，然而他全然不知。

(二十七)
玉妈说，那是她年轻时作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不后悔那一刻的选择。她说，她刚一出门，只听见“哗啦”一声，自己的脖子就被套上了铁链。她回过头看着那个捕快，发现他的表情很悲伤，这使她大为感动。那个捕快向她宣读有关的大清律例，她清楚的记得那时的回答，她说，“行了，别罗嗦了，我跟你回衙门就是了。”

捕快走在前面，用链子牵着她，两个人就这样走在漆黑的夜里。快到衙门时，捕快停下来说：“到了，我要把你的手捆起来了。”

他让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让她把双手背到身后。玉妈说，自己的手不知被他用什么给捆住了，感觉是一根很细的绳子，但是很紧。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让我交出那件御赐宝物，就是那把宝剑，你也知道，我对兵器的兴趣不大，那把宝剑我留着又有什么用？”

不过玉妈说，她偷来的那柄宝剑倒真是件非凡之物。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她说把宝剑比一般的剑要长出一大截，而且锋利无比，凡是练武的人看上一眼就会喜欢。她把宝剑偷出来后，藏在城外后山上她自己的一座秘密茅草屋里。她被捕以后，就把草屋的地点告诉了他们。可是前去寻找的衙役们却说，那座草屋已经化为一片灰烬，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了，结果她一下就被问成了死罪。不过，最后她并没有被处死，是那个捕快救了她，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和上面的头头们说了些什么，反正衙门里的大老爷决定不杀她了。

“再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在大牢里待了二十年。”

玉妈说，在她入狱那天，那个捕快对她说，无论她要被关多久，他永远会等她出来。正是这句话，发挥了比一切枷锁都大的力量，使她无数次放弃了逃狱的念头，安然在狱中服刑。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把她迷住了，为此她不怕丧失一切。

玉妈说，就这样过了几年以后，太平军起义了，朝廷征集士兵对付长毛匪，捕快也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之后，国家动荡不安，她就渐渐的被遗忘在那个角落里了，没有人再去关心过她，或是审问她，也没有人再继续追寻那把宝剑的下落。

玉妈现在是这大牢里的禁子，而且还是个头头，如果她不跟叶红霜说这些话，无论如何，叶红霜也猜不到玉妈曾经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叶红霜来来回回的琢磨着她讲的故事，有好多地方不理解，到底是因为什么，或是说有什么力量，促使了这一切的发生发展以致变成了现在这个怪怪的模样，就问玉妈，这到底是为什么。玉妈说，你还不明白吗？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装出豪气冲云的样子，谁知却引起了自己一阵剧咳，她苦笑了，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优秀的女贼总是偏爱那个对她穷追不舍的捕快，死囚也总是爱上那个要处决自己的刽子手。”

她的这些故事，在当时对叶红霜来说，就象一个古怪的童话，她最后所说的一番话，对我来说也像是一个魔咒。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叶红霜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二十八)
叶红霜问玉妈，自己被关在这里这里有多久了。玉妈说不过六日，叶红霜却感觉过去了好几个月似的。玉妈当年在大牢里待了二十年，那二十年本该是她的黄金时代，可是她从一个犯人变成现在管犯人的，从一个风流女贼变成现在弯腰驼背的老太婆，叶红霜暮然间想起这些，心中有点痛痛的感觉。

其实对于时间的概念，历来没有统一过，一段时间是长是短，完全取决于人的感受，总体的规律是，如果你过得快乐，那就会觉得十分短暂，反之，就十分漫长。人们常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对此叶红霜作出如下理解：人在天上，自由的像飞鸟一般，一年的光阴眨眼间就到了夕阳时分。而现在的感觉却是，狱中一年，人间一日。在这该死的牢房里，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像夜晚苍白的月光一样忧郁，像清晨初升的朝阳一样焦虑，象那些碗口粗细的木栅栏一样无聊，像构造这座牢房的尘土一样烦躁。

当然一想到未来，叶红霜会害怕起来，有时候彻夜难眠，但总是随即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一个人站在海岸上，面对扑向自己的惊涛骇浪，任你作出何种反应，巨大的浪花依然会如期而至，不会因为你的惶恐而提前到来，也不会因为你的镇静而延迟半秒。想明白这一点，人就会坦然。叶红霜心想：我是不是得死，会怎样死，这是别人应该操心的事，我不该再为之费心思，我所要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坦然的接受一切。

叶红霜还问玉妈，为什么除了她见不到别人，为什么没有人来审问她，为什么不见胡云翼？玉妈说，胡将军已经有所吩咐，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监，而且x城刚刚被收复，他要做的事情很多，等他忙过了这一阵，就一定会来的，玉妈还让她不要急，这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叶红霜很想见一见胡云翼似的。

可是夜幕降临时，在这漆黑如墨的牢房里，独自一人的叶红霜，的确希望某人的出现。

在胡云翼开始夜审红霜之前，这名女子度过了屈指可数的孤独夜晚。在这些晚上，她经常问自己，从前的日子哪去了？为什么都像是一幅幅剪影画，活灵活现却又模糊不清。她回忆起从前，想起爹娘，柳阿勇，还有师父，发现所有往事像是一本书，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然而一旦把这些尘土抚去，却发现书上一个字也没有。她终于明白，这本书是要隔着厚厚的尘土才能看到的……

后来，胡云翼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间牢房，他说是要对叶红霜详加审问，其实他为什么来，叶红霜心里清楚得很。因为胡云翼审着审着，气氛就变了，好像是旧时的朋友，他有时候很不正经，有时候想占便宜，有时候他坐在那里，会拍一拍自己的大腿说，“来，坐这里！”两个人聊着聊着，天就亮了，叶红霜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难道真的是因为快乐吗？

尽管叶红霜对胡云翼言无不尽，但她从没有对提起过一个人，那就是柳阿勇。阿勇是她的秘密，是她最高的机密，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分享，就算是后来改变她命运的胡云翼也不行。

(二十九)
我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太平军有过关系，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胡云翼在和叶红霜交锋之前，曾经跟随赫赫有名的曾国藩对太平军进行过剿灭，这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就连这土牢里的一个禁子——玉妈，她的男人，也曾参加了和太平军的战斗。而至于叶红霜，她的一生都和太平军有关，而且纠缠不清，难分敌友。从我的角度看，叶红霜对太平军的态度是很厌恶的，甚至是一种仇恨。虽然他们都是反抗朝廷的义军，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太平军曾经提出要和叶红霜合并的建议，说是合并，其实不然，太平军势力浩大，兵多将广，相比之下，叶红霜的义军就不值一提了，所以说是“合并”，不如说是想“吸收”他们，而且叶红霜武功高强，胜过太平军中不少男将，如果两军合并，与清军抗争的天平或许能有所倾斜。可是这件事，遭到了叶红霜的严辞拒绝。

在叶红霜心里，始终无法原谅太平军。我知道，她的父亲乃至全家的死，都和太平军有关，这是一种间接的关系，也许这么说，有牵强附会之嫌，可是柳阿勇的死，却与太平军有着直接的关系。发生了这些事以后，叶红霜怎么会原谅他们呢？

对于断魂剑的线索，我感觉收获颇多。我一直就说，断魂剑就像一副残缺不全的游戏拼图，但是时不时的，我们还能找到一块，或许到最后，我们就能从大体上看清楚它的全貌。据我所知，断魂剑继努尔哈赤之后，就结束了它的民间生涯，一直为皇家所有，百余年来深藏在紫禁城迷宫一样的城墙之中。而我还知道，后来这把剑到了一代奇侠箫一剑的手中，现在又到了叶红霜这里，目前被胡云翼暗藏在书房之中，而陈老爷子对着它垂涎三尺。如果当年玉妈从那户官宦之家所偷的御赐宝物就是眼前这把断魂剑的话，这件事以及很多谜团就能揭开了，但是到底是不是呢？没有人能够回答。这说明我们还没能找到一些更重要的拼板，但是这些拼板也许永远无法找到。

（三十）
夜审红霜对胡云翼来说，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美丽的一段日子。就我所知，古时候有过“林冲夜奔”，讲的是一个凡人在大雪之夜变为英雄的故事，悲壮而美丽；后来有个作家叫王小波，他写了一篇很有名的小说叫《红拂夜奔》，惊天动地的爱情在他笔下竟演变成一出出的闹剧，因为十分有趣，也很美丽。不管怎么样，我发现这些事并非巧合，美丽的故事几乎总与黑夜有关。

夜审红霜的故事之所以美丽，不仅仅是因为发生在夜里，很大程度上还源于这件事的罕见。这种事不常发生，没有普遍性，恰恰因为这个原因，成为其价值所在。如果它是经常发生或是司空见惯，也就似乎没有写出来的必要了。我们现在常吃的西红柿就是这种情况，要是现在买来吃的话，差不多一元钱就能买到一斤。可是在几百年前，那是人们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没有谁不被它鲜艳的外表所吸引，那时候，人们把它作为观赏物，是奢侈品，是上流社会的象征，甚至送到宫廷里作为给皇帝的礼物。

胡云翼第一次审问叶红霜的时候，准备得很充分。他先是洗了个澡，而且边洗边唱，歌声飘出去，把陈老爷子引了来，这个老头象猫一样伏在外面的窗下，呈现出窥阴癖的典型表现。而后，胡云翼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在头发上抹油，又把下颌的胡子整理性的刮了刮，陈老爷看在眼里，眉头就扭在了一起,因为叶红霜的案子，胡云翼不让他插手，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胡云翼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最后竟然跳起来，在空中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这使得陈老爷子目瞪口呆。

“我说干爹，今天晚上你就早点歇着吧，叶红霜那里我一个人就行！”

说完这句话，胡云翼掉头就走，根本不给陈老爷一点可争取的机会。陈老爷举起手，“且慢”的“且”刚说出半个音来，眼前已是狼烟滚滚，胡云翼已经飞驰而去了，他的话被硬生生的憋回到肺里，双肺膨胀起来，显得胸肌很发达的样子。他提足内力高喊了一句：“将军小心！！”然后低骂了一声：“操-你-妈-的。”

守卫在大牢门口的清兵，被认为是一帮幸运的人。清兵对叶红霜的感情复杂的很，是又怕又恨又爱。先前她作为敌人，武艺又高，自然是怕得不得了，恨得不得了，但是现在叶红霜已经被捉拿归案，关在牢狱之中，还带着手铐脚镣，这时清兵才想起来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美丽女人。所有官兵都想一睹芳容，争着去报名做大牢守卫。我们知道，大牢有四道门，这就是说，越往里越有可能看到叶红霜，为了这个，士卒们争得不可开交，有的还为此打破了头。有的人到胡云翼那里自荐，向他展示胸肌和男性气概，以说明自己是最佳人选，可是事与愿违，这种人最后都留在了最外面的门站岗。而最内层的守卫，都是一些身材矮小，肌肉不发达，毛发不重或是平时自卑感较多的人来担当，这是管理层精心安排的结果。我虽然喜欢胡云翼，但是我憎恨他的这种做法，因为他伤了很多面试者的心。对于这个我深有体会，我前去面试，坐在老板对面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脑子里不断的猜测着这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赌博，要是这里只需要一个傻子，那精明能干就是第一个要被淘汰的。不幸的是，我几乎每次都会猜错，事实上，我无法知道老板的想法，但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去面试，去玩这投骰子的游戏。

这时候守卫在最外面的清兵一个个已面带倦色，忽然间，一个黑影向他们冲来，简直是一骑绝尘，霎时间睡意全消，如临大敌。有一个清兵反应奇快，扯着嗓子就喊开了：“有人劫狱啦！有人劫狱啦！”话音未落，黑影已然到了跟前，众人定睛观看，不由大惊，来者不是胡云翼又是谁？！胡云翼把手向他们一摊，怒斥道：“劫你妈个头！钥匙拿来！”

领头的狱卒急忙从腰间解下一只铜环，毕恭毕敬的奉上。铜环有碗口般大小，上面挂满了各种颜色的钥匙。有黄色的，那是铜钥匙；有黑色的，那是铁钥匙；还有红色的，那是长满了斑驳锈迹的铜铁钥匙。

《断魂记》（31－35） [转]

(三十一)
胡云翼接过钥匙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他心里明白，这就是命运的重量。如果一个人能够稍稍托起自己的命运，那他就是个伟人。胡云翼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又以最开始的速度向牢房深处奔去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狱卒。这些狱卒正要松口气时，胡云翼又“嗖”的一声跑回到他们面前，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们了，从现在起，谁也不能进来！”

在这里，胡云翼显得很不严肃，而且有点滑稽。不过，我仍然很喜欢他，还固执的相信，年青的朋友也会喜欢他，而老一辈的人可能就不喜欢他，他们认为这是胡说八道，那里有这样的将军？甚至能在书柜上找出一部厚厚的“正史”来和我理论，要不是因为那部“正史”是我的，我准会把它撕掉。在这方面，我们难以达成共识，这就叫“generation gap”。在我看来，人生本该是有趣的，是诙谐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们会强迫自己板起脸孔，非要把人生变得无趣才肯罢休。

在夜审红霜的日子里，胡云翼一直以想入非非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他时而油嘴滑舌，时而五迷三道，总之是很不严肃，这使得那些日子快乐异常，因而显得短暂无比。到了这时，我不仅是喜欢他，更是多了几分敬佩之情，因为在他的精神里，多少有一些戏谑命运的勇气，委实难得。这种不严肃也感染了叶红霜，在后来，当胡云翼象总经理一样富态的坐在那里拍着大腿，叫叶红霜坐过去的时候，她真的会走过去，轻轻一跃，坐到他的腿上。当然，这时候，叶红霜脖子上的木枷已经被摘去，几十斤的脚镣也换下来了，否则这么一跃一坐，胡云翼非成瘸逼不可。

我也一直试图寻找这件事的原因，最后还是我刚刚交的女朋友给了我答案。她特别喜欢逛街，逛专卖店，看那些衣服，总也看不够，其实她也不买。有人曾经假装诗意的说，“女人是水做的！”这个，我持反对意见。女人简直就是涤纶，亚麻，纯棉，或是真丝做的。我们逛街回来，她就开始发表言论，大谈特谈所见服装之面料款式和性价比。在这方面，她知古通今旁征博引，最后是预测来年流行趋势。就在她侃得唾液横飞的时候，我知道这可是占便宜的大好时机。我会把她轻轻揽入怀中，拨弄她的发帘，抚摸她的发际，然后从她耳根后吻起，直至脸颊。要是在其他时候这么做，就有挨耳括子的危险。她沉浸在自己的高谈阔论中，当然有时也会停下来，这时我也会停下来，嘴里连声说：‘听着呢，听着呢。”

因为中国人有礼尚往来的美德，我对女友大谈足球的时候，她会温柔的牵起我的手，领着我到厨房里的水龙头前，让我一边刷碗一边说，以此作为回报。

叶红霜和胡云翼的情况也是如此。叶红霜喜欢讲自己的往事，她知道这是在审讯定罪，也承认自己有罪，却并不认为这是在招供，她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抱着一种不说白不说的态度侃侃而谈。有时候，一个话题说完了，忽地发现自己坐在胡云翼的腿上，脸上会极快的泛起红晕，她敏捷的跳下来，义正言辞的甩下一句：“将军，请你自重！”然后头也不回的从刑房里走出来，回到牢房里去。

由于心境使然，叶红霜讲述自己往事时，尽力把它们讲得生动细致，但这都是白费力气。她煞费苦心说出来的一切，被胡云翼听到耳朵里的只有百分之八十，理解的有百分之六十，真正记在脑子里的就只剩下百分之四十。这种情况和我类似，但却要比我强得多。因为我常常到了最后也没搞清楚女友所说的那些衣服是男式还是女式的。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比女友强得多，在我刷完碗后，她会不屑一顾的说：“要是换我做前锋，我就呆在对方守门员的身边等着球来。”弄得我常常哭笑不得。造成这种局面，谁都有责任，这并不全是胡云翼的错，你想想看，一个浑身缠满锁链的美人坐在你腿上，恐怕只有鬼（还的是女鬼）才能记清她讲的是什么。

不光叶红霜能感觉的出来，我也察觉到，胡云翼和柳阿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相比之下，前者举手投足间，更像是一个现代人，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那么胡云翼的爱情就是现代爱情。尽管古典爱情和现代爱情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是在表现形式上，差异颇多，前者也许是质朴浪漫的，而后者则更多是一种激情。它们哪个更美好？我无法给出答案，即便你有幸像叶红霜一样，能在一生中将它们一一品尝，也很难给出答案。

（三十二）
要去叶红霜的牢房，由外到里需经过四道牢门。胡云翼提着沉甸甸的钥匙，放慢了脚步，他耐下心来，每经过一道门，就把守卫在此处的士兵谴出去。他慢慢的向这监狱深处走去，他边走边摇着手里的钥匙，“叮叮咚咚”的走来，象一个溜鸟的纨绔子弟，老鼠和臭虫听见声音，都四下奔逃。走廊里点着的油灯越来越少，光线越来越暗，他脑子里想，这或许真的不是干那种事的地方，因为这里潮气太重了。等到他到最里面的时候，整个牢房犹如一座古墓，天哪，诺大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第一次看到叶红霜的时候，她是背对着他的，她的背影在巨大木枷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娇小，她用木枷撑住地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极富艺术气息的雕塑。胡云翼心想，她一定是睡着了吧，在这种鬼地方，也真是难为她了。其实，叶红霜并没有睡着，她在想柳阿勇。

在死之前，柳阿勇一直被认为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人。这话听起来像是废话，与死亡相比，任何事都很幸运很幸福，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柳阿勇给叶红霜吸过臂上刀伤里的毒之后，两个人都昏过去了，直到太平军发现二人，把他们救回大营。叶红霜先醒了过来，她的右臂虽然有些活动不便，但能保留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可柳阿勇就没这么幸运，他醒来后，嘴里还是‘咿咿呀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叶红霜让他张嘴，可他十分执拗，直到叶红霜拼命把他的嘴扒开，才被眼前所见吓呆了：他的舌头怪模怪样，乌黑一团，用手碰碰感觉很硬，已经是一块死肉了。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叶红霜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就象慈爱的母亲。

太平军里藏龙卧虎，很快有了新人顶替了柳阿勇本来的职位，而他则被派遣到后方负责押运粮草。柳阿勇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他的眼睛变成灰色的，双腮凹了下去，连牙齿也变黄了，他的肌肉萎缩了，好像整个人都变小了似的，还有他的体毛，变得有些发白，总之，他老了。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这一次是叶红霜给了他力量，他的生命重新鲜活起来。在不同时刻，叶红霜在他身边扮演不同角色，她是他的妻子，也是情人，甚至是他的母亲或是侍女。

从那以后，叶红霜一直在他身边，这就是说，她一直待在太平军中，尽管她拒绝加入太平军里的女兵营。这可以看出，叶红霜的确对他们没有好感。但是为了柳阿勇，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愿意牺牲一切，她出没于太平军肮脏的粮草仓库，在那些粗壮的男人中间挤来挤去，闻着他们身上浓浓的烟草味和汗臭味，那些味儿浓到几乎能把人熏晕，但这些她都不在乎，事实上，只要能和柳阿勇在一起，她什么都无所谓。渐渐的，她成了太平军里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因为长得实在漂亮，把很多男人吸引过来，后来招募新兵的时候，许多人点名就要去管理粮草。这件事还惊动了最高领导，就是天王。我们知道，天王本人叫洪秀全，其实他和叶红霜有着很深的渊源，在很早的时候，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天王觉得这件事不对头，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整个天平天国的将士们都只会对押运粮草感兴趣，就会忘记自己身上所负的历史使命，这很危险。再说这些将士们本来就是出身农民，对粮食粮草本来就很感兴趣，他们喜欢坐在一个个可爱的草垛上，于夕阳下，欣赏叶红霜美丽的倩影。

天王决定干涉这件事，想宣布只有立下几等几等战功的将士才能去后方，后来又一想，这实在不妥，因为这样的话，后勤部门的战斗力就会越来越高，而整个部队的战斗力会下降。还有就是把叶红霜赶出去，或者给她安给什么罪名，比如说她是清朝派来的卧底，罪名成立的话，就不是赶出去的事了，很有可能要被砍掉脑袋。这个办法其实很好，也很简单，有句古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天王没有这么做。洪秀全为人正直，知恩图报，他想起叶红霜的父亲叶瑞，如果没有叶瑞，也就没有洪秀全，没有现在的天王，整个太平天国都会消失，中国的历史就会重写，他这么一想，觉得叶红霜是太平军的恩人。最后没有办法，这件事就搁下来了。

实际上，天王过分高估了叶红霜的影响力，他急着下手干涉，这是很多头头常有的习惯。在太平军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叶红霜，也有人对她有意见，其中以女兵营为首。她们心中妒忌没有叶红霜那般容貌，嘴上说叶红霜败坏军纪，不守妇道，成天在男人堆里逛荡。她们还说叶红霜拒绝加入女兵营，是看不起她们女人，身为女人却看不起女人，简直是天理难容，其罪当诛。后来女兵营竟列出来赶走叶红霜之十大理由，很多人签了名，呈给了天王，但是没有批下来。女兵营的种种举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们的情人都跑去看叶红霜了。

叶红霜不仅仅拒绝加入女兵营，她甚至不用正眼看她们，路过时，她会眯着眼，昂着头，露出颈部优美的曲线，她就像一个十九世纪的英国贵妇，显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这时候，总会有一些女兵蠢蠢而动，想从暗地里冲出来刺杀她，但是看见她背着的那把长长的家伙，就是断魂剑，女兵们就慢慢冷静下来，慢慢想起这里面谁也不是她的对手，慢慢的由恨生怕。

其实叶红霜不是有意这么做，我是指她不用正眼去看那些女兵这件事。比如她早就知道天王就是洪秀全，按理说，她应该前去拜见，但是她没有。要是天王也会被她路过，她也会不看一眼的。当然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原因，要不是因为洪秀全，她们叶家就不会被满门抄斩，她这么想着想着，觉得天王就跟仇人似的。要是真看见了他，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如果那样，中国历史又的改写一遍。好在她不可能接触到他，就是接触到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她上一回见洪秀全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呢，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叶红霜在太平军中读过的那段日子，眼睛里只有柳阿勇一个人，除了柳阿勇，她只能看见夕阳下不肥不痩的战马打着响鼻，在营地里回来溜哒，她只能看见盛夏时分绿油油的高粱地，大的不着边际，只能看见深秋里圆滚滚的稻草垛，堆在地上象一个个乳房，除此之外，她眼睛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如果有条件，可以做一个实验。让一个人，在世上只活一天，然后把她像投信一样扔到监狱里去，给她套上枷锁，让她失去自由，然后会有什么结果？我来告诉你，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一天，足以让她回忆一辈子。真的！她会把那一天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想起来，她会把那一天所有的微笑都回忆上千百遍。叶红霜的情形就是这样，何况她并没有只活一天，而且和柳阿勇的日子象童话一样。这些事要真是正经回忆起来，我想此生此世是不够的。

（三十三）
叶红霜虽然时时刻刻背负着断魂宝剑，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使用过它，就是说，剑没有再出过鞘，就算是出鞘，也有了新的用途，这个下面就将提到。事实上，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会武功，要是这时候，哪个女兵突然窜出来袭击，准能把她的喉咙割断，如果那样，中国历史倒不会改写，这个故事恐怕要有另外一个样子了。她花掉整天整天的功夫，去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为的是能给阿勇作出可口的饭菜；又花掉整夜整夜的工夫，去和针针线线打交道，在缝缝补补中忙得不亦乐乎。

需要说明的是，之前四年的时间，叶红霜在萧一剑的点拨下，一门心思练剑，终于悟出了断魂剑法，到达武学上一个新的境界，非常人所能及，那时候，仇恨是动力，她只是为了报仇，每一天都过的是一个模样。恨和爱本就是相同的，都是感情一种，只不过恨要比爱长久，人们都说，爱能天长地久，其实是自欺欺人罢了。天可以长，地可以久，唯独爱情不能天长地久，与此相比，恨就不同。恨一个人，可以恨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甚至到死的时候还在恨着。有一个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向西天跑去问佛祖，又怕佛祖不理他，就带上一头猪前去，转念一想不对，佛祖要是回民，岂不瞎眯了。所以又带上了一只猴，我们知道，猴脑可是大补，这么些东西，他一个人拿不了，还雇了个民工。其时赶上过节，人家正要回家哩，但实在拗不过他，最后只好跟来了。这个人本以为佛祖不是人，而是万物之灵，按理说，应该什么都懂。可是不管他是不是人，佛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叹气道：‘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要是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叶家遭灭门之祸以前，叶红霜还是一个孩子。那时候她可不是现在这么漂亮，还没有发育完全呢。她生性好动，古怪精灵，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要是她生在现代，准会穿上面口袋一样的裤子，然后把脑袋泡进染缸，最后还会把鼻中隔打穿，套上一个环。这些轰轰烈烈的行为，在过去被称为“自虐”，可是现在就叫“时尚”或“新人类”。不过还好，家里人看出她眉间隐含着清秀之气，预测这孩子一定是美人，将来会有个好人家的，因此对这个女孩子充满希望。要是运气好的话，能到京城里去，送到皇宫大院，嫁给某个皇子，如果那个皇子能够登基，红霜就能母仪天下。要是事情这么发展，中国历史和这个故事都得改写，这么一会儿，都要改好几次了，是有点烦。写到这里，不光是老一辈人，就是我的女朋友也受不了啦。她本来躺在我床上，看完这段后就一下子跳起来，一边挥动稿纸一边嚷嚷：“没你这么写的！”嚷嚷着，就到书柜前学么，我知道她又在找那部正史了，急忙把她拉住，然后用拿破仑的话开导她。拿破仑说过的，“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现在做得就是帮她重新梳理打扮，以一种新形象示人。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叶红霜在和柳阿勇在一起之前，是一个武痴或是千金小姐，她怎么会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呢？她蒸出来的馒头，因为面没发起来，又小又硬，个个跟鹅卵石似的，完全可以用来作武器，能把头打出包来。别说牙齿，就是菜刀切起来也很费力。这时候，叶红霜就会想起断魂剑来，她用这把人间利器来切馒头，切成块状，泡在热汤里，端到柳阿勇面前。这件事要是让陈老爷子知道，非得把肺气炸，因为这个女人竟然用稀世珍宝来切这种东西，她竟然用象征武林绝学的断魂剑法去做这种普通的事情。在我看来，不管用什么切馒头，至少能喂饱一个人，至少比去杀一个人高尚得多，至少没有什么害处罢。

除了蒸馒头，她也尝试着做菜，不管是什么菜，她做出来以后都是一个样子，就是一团粘粘糊糊的东西，而且很筋斗，只要吃到嘴里，咬也咬不断，只能一口气全部吃完，感觉像是在吞着一条长长的虫子，可看上去是一副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多亏柳阿勇的舌头麻痹，舌头上的味觉纤维功能丧失，要不然非得吐出来不可。叶红霜武艺虽高，断魂剑舞得出神入化，但是小小的针线着实让她犯难。每次给阿勇缝补衣服，手指上都要扎出很多血点。缝完的袖子，胳膊就会伸不进去，缝完的袜子，鞋子就会穿不进去。可是柳阿勇会面带微笑，对她连连点头，示意她做得很好。

因为每次上菜的时候，叶红霜在腰间系着围裙，头发胡乱的扎在脑后，脸上除了顽皮的微笑，或许还挂着一些油污；每次缝完衣服后，她会亲自给他穿上，然后把被扎的手指含在嘴里使劲的嘬，总之是风情万种。这样的女孩子问你，她做的饭好不好吃？衣服合不合适？你还能说什么呢？

柳阿勇的舌头不利索，咽东西很费力，有时候，叶红霜把食物嚼烂，嘴对嘴喂到他口中，这时候，柳阿勇的眼里会噙满泪水，叶红霜则会微笑着把它们擦去。

（三十四）
经此劫难后，能够得到佳人相伴，柳阿勇自觉倒也不错。换做是我，能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如影随行，也会感觉不错。同样叶红霜也感觉很好，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就象后来大牢里的时光对胡云翼是最美好的一样。那些日子里没有仇恨，相反却有着另外一种同样让人疯狂的感情。每天醒来都会有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不知不觉间你就会充满希望。

太平军里的其他弟兄都说柳阿勇好福气，大多数人还真心的为他们祝福。为什么说是大多数人，因为军队里难免鱼龙混杂，一些流氓地痞被逼得走投无路，也加入了太平军的队伍。他们看见柳叶二人如此恩爱，感觉糟透了，好像有根鱼刺卡在了喉咙。有一次，一个和柳阿勇同在后方工作的人，趁着叶红霜一个人的时候，走到她身边，悄悄的说：“叶姑娘，那个哑巴有什么好的？！你干吗死跟着他呀？不如换一个吧！”

叶红霜停下手里的活，扭过头来，一对柳眉轻轻上扬，双颊笑颜如花，答道：“那依你看，我改换谁呢？”

“不如你试着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说完这句话，那个人的下巴就脱臼了，疼得哇哇大叫，只好逃到没人的地方，举起拳头，对准下巴，狠狠的来了一下，才终于还原了过来。人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那个叶红霜是个妖女，谁要是招惹她，会遭到诅咒。其实，叶红霜只是打了他一记耳光，他的下巴就脱臼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造谣，叶红霜出手太快，他躲不开，甚至看都没看清楚，就听见‘啪’一声，以为撞见了鬼。

后来，胡云翼对她动手动脚时，叶红霜叶给他讲了这件事，还问他害不害怕。胡云翼摸摸自己的下巴，沉思了一会，恍然道：“那我只好把你捆起来了！”说完后，就把她的双手反拧在身后，交叉放好，再用绳子细细扎紧。这样做完后，胡云翼就把她抱在怀里，要去亲她的脸，叶红霜扭动的肩膀叫道“你太欺负人了吧！”那时她琢磨着，找个时机狠狠的给他一耳光，要把他的牙齿打落才好，可是后来，胡云翼给了她机会，她却不想这么做了。

叶红霜和柳阿勇在干草垛或是高粱地里翻云覆雨，后来她和胡云翼在刑床上做爱。干草垛是金灿灿的，有一人多高，爬到上面一躺，暖洋洋的。不过脱掉衣服后感觉毛毛扎扎，稍微一折腾，就十分暴滕。相比之下，高粱地就好得多，那里放眼一望，广阔无垠，绿油油的充满生机。叶红霜赤裸着躺在那里，象是洒了一杯牛奶。一阵风吹过，身边的庄稼就会随着他俩的身体上下起伏。而在刑床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胡云翼不时碰到嵌在周围的铁环。那张床是给犯人施刑用的，那些铁环是用来固定犯人手脚的。胡云翼让叶红霜躺在上面，把双臂伸平，成一个“T”形。然后把她的手腕塞到那些铁环里，仔细的扣好。做完这些事以后，他才会去解她前胸上的纽扣。这么做虽然有点麻烦，但下巴不会脱臼。但是这种做法很不公平，胡云翼可以尽情把叶红霜来回摆弄，享受快感，但是叶红霜在高潮时，想拥抱一下都不行。“unfair”的事还多着呢，叶红霜的下身常常缠着铁链子，突如其来的冰凉感受使胡云翼从极度兴奋中醒过来。那时候，周围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刑具，隐隐约约有斑驳血迹，它们融合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怪模怪样的趴在墙上看着二人。在这里，爱情仿佛一种酷刑，表现出一种直露无疑的暴力。

（三十五）
那些锁链长久的缠在叶红霜的下身，按理说应该是温暖的，可是它们依然冰冷无比，它们和这个世界一样，不会轻易就被感动。不光如此，它们还不时的碰一碰胡云翼，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这种硬生生的感觉非常之糟，一个人睡得正沉时，被撩开被子，泼上冷水；两个人热吻时，突然响起电话铃声，感觉大抵如此。更可恶的是，这些铁链使他无法达到高潮，对于这个，我也深有体会。我和女友干那件事的时候，她只要说一句：“明天你一定要找到活干。”我立马就会软下来，这种半半拉拉的感觉，还不如死了好。我心里想，没有工作，难道就要受这种折磨？

胡云翼醒过神来，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发现叶红霜就在自己身下，她双臂平展，手脚都铐在铁环里，这使她的身体被拉长，每一条肌肉都变得清晰可见，她全身都洋溢着象牙般的光泽。因为刑床过于短小（本来也不是干这种事的地方），她的头已经超出了床沿，自然的向后垂去，她的下颌非常好看。

胡云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偷偷拧了一下大腿根，希望自己能够醒过来，但是发现周围还是老样子，还是在黑冷的刑床上，还是在叶红霜身上。他举起双手，左右轮流拍打自己的脸。我们知道，胡云翼就是这个样子，他努力分辨现实和梦境，然而都是徒劳。他坐在那里，就这样发起愣来。

这时，叶红霜还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突然感觉胡云翼停了下来，因为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她倒不觉得惊奇。她的头本来后仰着，现在则费力的抬起，两条胸锁乳突肌在她的脖子上显露出来。她的手脚都被铐着，就对胡云翼说：‘你先帮我把衣服穿上好吗？’

我也和胡云翼一样，感到迷惑不解，我也几乎无法相信，事情能发展到这般境地。甚至我对他们所做的事，也是糊里糊涂。古时那件事被叫做“云雨”，后来又叫“行房”或是“交媾”，到了文革时期，叫做“夫妻生活”，老百姓习惯称之为“上床”、“睡觉”，而现在，我们叫它“性交”“做爱”“干事儿”或是“乱搞”。总之越来越直露，越来越暴力，越来越富有激情。对于同一件事，可以有这么多的名字，这个事实可以证明这把不断更换名字的宝剑的故事是可信的。

说到“断魂剑”，我想起来了。我本来就是想讲一讲它的故事。可是叶红霜无论是和柳阿勇也好，还是和胡云翼也好，都和“断魂剑”没有一点关系。这恐怕是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与它无关的事了，所以它的发生不合时宜，简直就是不该发生的。因为就连我，也深深觉得自己和“断魂剑”有点关系。回想这十几年来，我日夜无休的坐在书桌前，别说是屁股蛋子，就是屁眼也坐成方的了。我要的不过是一张大学文凭，得到了之后又开始考研，读硕士，那些薄薄的学历证书对我来说，就象“断魂剑”对陈老爷子一样充满了诱惑。我们被告知，拥有了它，就能拥有灿烂无比的未来。陈老爷子也被告知，有了“断魂剑”，就能在武林中称雄。我笑话陈老爷子，笑他太过天真；他也笑话我，说那些纸，擦屁股都嫌硬。被这样一个外号“鸡”的糟老头看不起，是一件悲伤的事。现在我的女友每天早起，催促我去找一份月薪最低六千元的工作，我整日为之忙碌，好像是要去寻找“断魂剑”似地。“断魂剑”就算流传到了现在，也不知换成什么名字了，或许连样子都换了。

在我心里，叶红霜的形象并没有因为和胡云翼所做的事，受到损害。她依然坚贞圣洁，象安琪儿一样。在干草垛上或高粱地里，她和柳阿勇紧紧相拥，她主动的去吻他，尽管在他嘴里，她碰到的只是麻痹的舌头，但她依然热切，倾尽了全部激情。她解开柳阿勇的衣服扣子，同时自己的衣服也被他解开。做这件事时，他们都是紧闭双眼的，却能顺利脱去彼此的衣衫，不出任何差错。

《断魂记》（36－40） [转]

（三十六）
胡云翼来到牢门前，用钥匙轻轻敲打栅栏。叶红霜回过头来，但是紫色的檀木枷子卡住了她的脖子，使得这一动作完成起来很困难。她一看清来者何人，一下就站了起来，凭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踉踉跄跄的走近。

胡云翼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些污迹，比起以前，憔悴了不少。一头秀发失去了光泽，不知是盘在了一起，还是粘在了一起，反正胡乱的堆在脑后，只剩下两绺一左一右，搭在木枷上。她的一双眼睛仍然美丽，此刻正瞪的浑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混帐东西，我真后悔，第一次交手时，为什么不杀了你！”

叶红霜这样骂着，她那里知道，胡云翼被自己的姿色所迷，她的每一句怒斥，传到他耳中，都化成了莺歌燕语。

胡云翼找到牢门的钥匙，不紧不慢的开锁，嘻皮笑脸的说：

“叶姑娘，消消气，消消气，是我不对，行了吧？！”

叶红霜垂下眼帘，嘴里恶狠狠的嘟囔着：“你最好别让本姑娘从这儿出去。”

胡云翼接着笑道：“我哪能不让你出来？！我今天就是来放你出来的！出来透透风，另外能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也有好处！”

叶红霜是实在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活动你妈个屁！”

胡云翼堂堂男儿，铮铮铁骨，又是三军统帅，被一个犯人侮辱，要是换成别人，早就一声令下，推出城去，斩首示众了。可是此时他一点气也没生。他看见叶红霜脖子上挂着的木枷，反而心生怜爱，这套刑具少说也有百十来斤。给叶红霜戴上之前，是由两个清兵，一人一半才搬进来的。叶红霜纵然武艺绝伦，毕竟是女儿身子，勘此重负，怎么能有好心情呢？他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就去安慰，可是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气人。他双手抱了抱拳，官生官气的说：“叶姑娘，木枷是重了这么一点，带在谁脖子上，谁也不会舒服的，要是换了本帅，心情肯定比你还糟，而且站都站不起来，所以你比我强多啦。”

说话间，锁已经开了。胡云翼把牢门开到最大限度，发出刺耳的吱扭声。他退后一步，闪到一旁，把手向外一伸，恭恭敬敬的说：“叶姑娘，请！”

虽然叶红霜入狱不过短短六日，但是吃喝拉撒都在这巴掌大小的地方，早已度日如年。她也真的是想出去转转看看（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女人就是这样），当她看到牢门豁然打开时，有一种放飞的心情，仿佛真的重获自由似的，就连肩膀上扛着的枷也轻了不少。她踏着碎步，脚镣拖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扬起一阵可爱的灰尘。她向着打开的门来了，神情有些欣然，胡云翼就象一个酒店里的侍者，脸上挂着微笑。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叶红霜到了门前，刚要出去，只听得“嗙”一声，她便停在那里了。

从十八岁时第一次和柳阿勇相遇，到后来揭竿而起，叶红霜度过了四个年头，这是她一生中过得最快的时光，现在想起来，犹如四个时辰一样。之所以过得快，是因为过得快乐，之所以快乐，是因为过的简单。在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快乐真是随处可见。而这一切，是柳阿勇给她的，或者说是教给她的。在这一点上，他做得比箫一剑还要出色。其实不难理解，箫一剑身为一代奇侠，任他本领再大，也始终无法教给叶红霜一种平凡的快乐。他企图用自创的“逍遥剑法”去化解叶红霜心中的仇恨，没想到叶红霜却由此创出了“断魂剑法”，杀气反而更盛。这让他觉得很失败，就退隐江湖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一夜之间，逍遥山庄，人去楼空，犹如鬼城。只剩下那些青山绿水，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和无限回忆。

叶红霜和柳阿勇在一起时，才真正明白，原来生命竟然可以这样。一个人可以这样活下去，可以这样老下去，可以就这样死去，不用怀着刻骨仇恨，不用什么武林绝学，也无需金银财宝。生命中除了这些，原本还有很多很多，更应该也更值得去被体验的东西。可以把双脚放在在冰凉潺潺的小溪中，可以把身体躺在无垠旷野里，双手可以搂紧爱人的肩头，可以仰面对着天空，坦然的呼吸。

（三十七）
叶红霜正要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原来这牢房的门过于窄小，往日玉妈前来送饭的时候，每次进来，都要费一番力气，有好几回，盛饭的木桶都打翻了。对于这扇门来说，叶红霜脖子上的木枷太宽大了，好像一张桌子，卡在那里，怎么也出不来。叶红霜侧过身子，试了好几个姿势，无论如何还是出不来。

胡云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尴尬的表情。叶红霜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瞪着他，鼻翼微微扇动。我想她的双手要不是因为铐在枷里，准会上前扼住胡的咽喉，活活把他掐死，要不是她此刻带着脚镣，准会一脚踢向他的下裆，弄碎他的睾丸。总之，因为种种限制，她没有做这些事，而是缓缓退了回去，退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用木枷撑住地面，背对着胡云翼坐下来，就是最开始的姿势，好像一只乖巧的小鸟。她幽幽的说道：“我怎么又相信你了呢？”

这就是胡云翼第一次夜审红霜时的情形。实际上，他的目的一样也没达到。这就是说，他既没有讨好她，也没审问出什么所以然，最后悻悻的离去。他心中暗下决心，这混蛋木枷一定要给她摘了去，他要给她打造最轻便的刑具。

这件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可是胡云翼久久不能忘记。在这一点上，我们又很相同。我和女友第一次出去约会的情景，我也一样感到难忘。那天非常的晒，一切都好像是白色的，看起来很晃眼。我们约好在菜市口的某地相见。菜市口，这是古时杀人的地方，不知多少人跪在这里被砍掉脑袋，现在却是我们约会的地方，显得有些古怪。
事实上，我觉得和这里有缘，在这里我老是感觉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就低着头满地找。找着找着，一回头发现有好几个人和我一样，也在低头寻觅，着实吓了我一跳。我问他们，您找什么哪？他们也这么问我。我明白过来，他们一定以为我丢东西了，并且想在我和其他人之前把它找到，然后塞进自己的腰包，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残酷的竞争之中。这里原有一间卖黄金的大商店，现在已经搬到别处去了，这个事实说明，在这里丢的物品，极可能是首饰之类的东西，总之会十分贵重。我虽然想不起丢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它十分贵重，甚至比黄金还要贵重。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以为是交警，因为我已经影响了这里的交通，我在心里默念着：“叔叔，我错了。”同时回过头来，眼前是一个女孩子。她扎着马尾辫，有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她穿着蓝色短袖衬衣，没有系扣子，里面是白色的低胸吊带背心，再里面应该是内衣，也应该是白色的罢。可是我不敢确定，因为在和她相处的日子里，我发现她有不爱穿内衣的习惯。她下身穿黑色的牛仔裤，那是很紧的一条，勒出了圆圆的臀部，好看极了。她脚上蹬着棕色的皮凉鞋，跟很高。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惊异于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能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她对我说：“又装！”她经常对我说这句话，把我弄得挺糊涂。因为这是一句没有主语也没有谓语的古怪的话，是谁在装？在装什么？都没有了下文。要是语文考试挑病句，我就会把它的选项写在前面的括号里。当然我不能去问她，要是问她，她就会说：“还装？！”总之过了一会，我想起来，她是我女朋友呀，就这样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胡云翼回想第一次夜审红霜的情形时，他已经回到了京城，躺在府中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之上，而叶红霜依然留在x城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他在想，她是否也在想着他呢？胡云翼一次又一次的回忆，整件事情越来越清晰。他想起很多细节。他甚至想起来，那天晚上牢房里的灯因为添了太多的油，火苗忽闪忽闪的跳个不停。他想起自己当时的窘态，不禁‘呵呵’笑出声来。此时他刚刚回到京城，多亏他不晓得红霜此刻的处境，要是他知道的话，他的两块肩胛骨就会裂开，从那里能生出大大的翅膀。他会变成一只月光下的怪鸟，飞回x城。

（三十八）
第二天晚上，这是一个多么不确定的时间呀。第二天？究竟是哪一天呢？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连作为讲述者的我也深感迷惑。我仿佛在看一幅达利的画，陷入了思维和语言的迷宫。这时我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才想起来，这是在x城，时间是第一次夜审红霜之后。

胡云翼从大牢回来后，就一直待在铁铺里。他说过他要给叶红霜打造新的刑具，他决不能再次食言。在这短短时间里，他寸步未离铁铺，与那些铁匠达到了同吃同睡的地步（其实就他一个人睡过了）。这事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铁匠们极受鼓舞，想到这样的大人物和自己一起工作，感到很荣幸，个个干劲十足。胡云翼想帮他们，可是对此又一窍不通，根本插不上手。他就在一边问寒问暖，什么“你一月能挣多少？”“你家里有几间房子？”“你老婆怀孕否？”渐渐的，铁匠们都有点烦了，本来就挺忙活的，哪有工夫和他搭讪，要不因为是领导，早就让他去死了，但因为是领导，只好就让去他睡觉。这样折腾了一天，“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任务圆满完成！”（胡云翼的总结性发言）这套镣铐终于打好了，在前面，我们已经见过它们的样子了。

胡云翼带六名随从，急火火的来到大牢。他再次看见叶红霜的时候，发现她还是坐在那里，还是背对着他，还是昨天的姿势。

胡云翼指着牢门，吩咐一随从快快开锁。那个人掏出大铜环，手忙脚乱的找相应的钥匙。

胡云翼清了清嗓子，道：“犯妇，本帅今晚来此，要为你摘取项上木枷。”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胡云翼叫她“叶姑娘”，但在其它时候，他会一本正经的叫她“犯妇”。

叶红霜头也不抬答道：“哦，那你不如再好心一下，把我的项上人头也一同摘取吧。”

胡云翼拿出崭新的刑具，说：“我真的是为此而来！你看，去除木枷后，你把这个带上就行啦！”说着，他把手里的程亮镣铐抖开，这些铁铐子闪着白光，还带着余温，拿在手里暖烘烘的，他晃动了一下，声音非常清脆，他把叶红霜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想用新的玩具吸引她。

叶红霜还是头也不回，冷冰冰的说：“小女子已然落到大人手里，为何还要百般戏弄？！”

胡云翼知道多说无益。这时牢门也打开了，胡云翼走在头里，后面的六个清兵也鱼贯而入。一行人把叶红霜为在正中。只听得胡云翼一声令下“开枷！”，六个人伸胳膊，挽袖子就忙开了。

叶红霜所戴木枷之上，还绕着锁链，上面有一个大号铁锁。当初，为了保险，锁上后，就把钥匙丢掉了，而且还用铅水灌入锁眼。所以现在根本就打不开，只好用斧头砍。好歹算弄了下来了，又有了新的难题。这两片木枷是用三根穿木钉在一起的，戴的时候，怕被叶红霜撑开，就在穿木上涂了漆，漆干了以后，两块木枷就跟一块似的，坚固无比。这说明，当初他们给叶红霜戴枷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打算再摘下来，就算是要砍头，也只能将木枷一起砍了。所以这任务很艰巨，当胡云翼下令开枷，到大营里找帮手的时候，大家都躲了起来，最后只抓到了这六个家伙，当时他们正玩骰子，赌在兴头上，一没留神就被拉了来。对付穿木，他们先是用小号铁锤敲打，再用铁片撬，然后用小号铁斧轻砍，砍出一个缺口后，再用锯条慢慢的锯。这其中，叶红霜被震得头晕脑胀，折腾得够呛。胡云翼在一旁关切的说：“轻点！唉，你，动作小点！”就这样，还算是较顺利的抽出了两根。

到取第三根穿木时，非常困难。这最后一根几乎是紧贴着叶红霜的后脖子穿进去的。要是用斧头砍，说不定就把她的头也砍下来了。胡云翼再次下令，给我拔！四个清兵两人一组，握住左右两块枷板，错几下，拉几下。突然间，木枷豁然分裂，因为惯性，清兵们都飞了出去。在里面的就撞到土墙上，后背贴在上面，象是挂了一幅壁画，然后慢慢的滑下来。与此同时一些尘土也滑下来。在外面的就撞到牢房的木栅栏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因为木栅栏有海碗口般粗细，应该不会被撞断，所以这声音很有可能是他们骨头发出来的。四个清兵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呈现土灰色，要吐血似的。他们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块枷板，坐在那里动不了啦。这时你要问他们的感受，他们就会说“以后我再也不赌骰子了！”

叶红霜肩上一轻，反而觉得不自然了。那根没有东西卡住的脖子，倒不像是自己的了。因为重量在徒然间消失，她一下就站了起来，完全不由自主，但顿时感到脖子上两片冰凉。原来刚才一直闲着的两名清兵也有重任在身。他们早已抽出腰刀待命，见木枷已除，急忙上前，一左一右，将刀锋抵在叶红霜的脖颈上。

胡云翼脸上堆起歉意的微笑，走近说：“没办法，不得以。”他整理好那些链子，找出两个铁环，一手握住一个，举到叶红霜面前。叶红霜好像叹了口气，隐隐约约听见她“唉”了一声。然后，她把两只手并在一起，平伸到胡云翼面前，象是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在向自己的父亲要糖吃。

（三十九）
胡云翼小心翼翼的把手铐铐在眼前这对玉腕上，“咔嚓咔嚓”锁好，然后以虎口握住铁环，上下活动，感觉有点紧，看来尺寸还不太合适，不过却也十分保险。他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边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这时他抬起头来，看见叶红霜双唇微颤，好像要说话的样子，但是她什么也没说，随即她用上唇把下唇咬住，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此刻正漆黑的夜晚。

对于深刻的回忆，人们总是能随时随地的想起，叶红霜也想起来，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她和柳阿勇相依偎的情形。那常常是在他们云雨之欢后，有时她浑身香汗淋漓，内衣皱巴巴的贴在肉上，有时她像猫一样的伸懒腰，任凭凉爽的夜风吹遍全身。象这样的夜晚是寂静无声的。从始至终，只有叶红霜一个人的声音，柳阿勇在适当的时候，会点一点头，或者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所以他们约会后的地方就留下了一些古怪的文字和图案，其它人根本看不懂。其中有一些是在性交高潮时所作，简直就是艺术品。那时候只要写下的字都是狂草，画下的画都是野兽派或印象主义。叶红霜也教他发音，这时她真像一位母亲。要是他做得不好，叶红霜会惩罚他，惩罚就是她亲他一下。要是做得好，也有奖励，那就是叶红霜让他亲一下。这种无声的打情骂俏，真让人受不了。她教他发“红霜”这个音，教了何止百遍。可即使在最好的状态下，他也只能发出“俄尚”或类似的音节。可是叶红霜依然十分欣喜。他们两个仰望深邃的天空，希望会有流星划过。柳阿勇用一件黑色的长袍把她裹起来，这个女子就仿佛消弥在黑夜里，只露出白色的脸和手脚，犹如暗夜里的美丽幽灵。

尽管古典爱情是如此经典，如此令人神往，我却不喜欢。我觉得那是不健全的，爱情虽然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但却是最喧闹的。我本人就很喜欢喧闹的爱情。我的女友经常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磕瓜子，嘴里还能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我喜欢她这个样子，但是嘴里却故意训她：“真闹！吃东西还堵不住嘴！”这时，她会把手里的瓜子扔回果盘，把小嘴撅起来说：“烦我了是不是？那你以后少来我这儿！”

胡云翼把铁链缠在叶红霜腰间，才解开她的脚镣。胡云翼看见她细细的脚踝上，磨破了好几处，好是一阵心疼。但真的是没有办法，对付这样的一个奇女子，不带脚镣行吗？！直到所有的镣铐都带齐了，两把刀才从叶红霜的脖子上拿开。叶红霜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感觉双手不能抬得太高，最好就是老老实实放在前面。这已经很不错了，按理说，她的手应该被反铐在身后，但胡云翼觉得那样太不方便，就改铐在前面了。这是他为改善叶红霜囚禁生活所作的几件实事之一。至于脚镣，叶红霜觉得链子太短，走起来老是要摔跤，不过她没说什么。人嘛，该知足就得知足。

忙完了这一切，那四个清兵还坐在那里。胡云翼走过去，一人踢了一脚，把他们唤醒，并让他们出去候着。六个人就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四十）
审讯被安排在另外的房间。从牢房里出去，叶红霜面临着两条通道。一条正对着她，但是漆黑一片，另一条在侧面，隐约有光亮从里面透出来。表面上，这是可以选择的，可实质上并非如此。那漆黑的通道是通向外面的，尽管曲曲折折，但却是自由之路。要不是因为她被戴上了手铐，也许会杀出去，而此时此刻，没有选择，那条路不是给她走的，她想走也走不了。所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朝侧面的通道走去了。

那通道并不长，是通往刑讯室的。叶红霜走在前，胡云翼跟在后，这里用不着带路。转眼间，刑讯室就在眼前。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但是比囚室要大得多。屋里一共点着六支灯竹，所以还算比较亮。墙上挂满了刑具，显得十分零乱。角落里堆放着木杖，摆成圆锥形，好像要开一个篝火晚会似地，它们粗细不等，一端是红色的，一端是黑色的。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木枷，其中有一个做成了鲤鱼形，色泽鲜艳，这就是给女犯人准备的罢。但叶红霜丝毫也不放在眼里，因为和她带过的那个相比，它们实在太小了。还有好多夹棍，挂在那里好像是古怪的乐器，大一些的是夹腿用的，那些小的，是用来加手指的。最吸引人的恐怕是那些鞭子了，它们被缠成一圈一圈，挂成高高低低的样子，好似五线谱上飞跃的音符。叶红霜不由自主的向它们走过去，用手去摸那根最粗的鞭子，其实它不过是一根藤条罢了，可以做成秋千让小孩子玩耍，也可以被丢在大路上让过往行人踩成烂泥，可是挂在这里，它就是大清律例的威严象征。叶红霜摸着它，发现上面还有一些淡淡的血迹，她扭过头，莞尔一笑问道：“你就打算用这个抽我？”

胡云翼急忙答道：“叶姑娘，何出此言！这些东西都是给那些顽固不化的犯人预备的。”

叶红霜却接着说：“那要是我也顽固不化呢？”

胡云翼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打了个岔说：“叶姑娘，这边请！”

屋子另一边有一张床，就是那张刑床，那是后来他们两个人做爱的地方。现在我们该了解了解它的样子了，总体上，它是一个“T”字形，每一端都有铁铐子，可以扣在一起。犯人躺在上面，两臂侧平举，手脚铐在那些铁环中，就是力气再大，也动弹不得。叶红霜走到近前，上面堆满了厚厚的灰尘，她用手一抚，又问：“我现在就躺上去？”

胡云翼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叶红霜在这间刑讯室里，轻松随意，俨然一副女主人姿态，这不得不叫人惊异。以往这些刑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不管什么犯人，只要往这里一带，叫他看看这些夹棍和鞭子，或者是把他往刑床上一锁，然后告诉他这些刑具各自的作用，犯人就会什么都招，甚至与案情无关的一些隐私问题，也都一股脑的往外说。比如有的犯人大喊，“我自幼包茎，别杀我！”或者“结婚一年，我妻子还是处女，别杀我！”

但是这些刑具在叶红霜看来更像是工艺品，这间刑讯室，更像是陈列馆。它们对她没有威慑力，因为她早已经准备把一切都说出来，而且近乎渴望的说出来，那么这些刑具绝没有用武之地。还有她相信不管怎么样，胡云翼似乎不会那样对待她。玉妈曾说，胡将军对她不错，她相信这是真的，如前所述，这是危险的自信。当她被那些木杖打得几乎站不起来，被那些藤条抽得遍体鳞伤时，她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不过，那是后来发生的事了，那时胡云翼已经回到了京城，并且正在忙于婚礼。她感到非常痛楚，这不光是藤条造成的痛楚，也不仅仅是皮肉上的痛楚。

《断魂记》（41－45） [转]

（四十一）
现在该说说陈老爷子的情形了。这段日子对他老人家来说，真是难捱极了。因为他最想要的东西，它就在眼前，可就是不能属于他，你说着急不着急？他眼睁睁的看着胡云翼把断魂剑拿进了自己的寝室，放在了一个木盒之中。有时候，他趁着胡云翼不在，偷偷的溜进屋去，这是他的心情无比激动，对他来说，这种感觉简直和偷情一样的刺激。他一进屋，发现那个木盒子就放在胡云翼的枕边，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想道：“原来不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习惯呀。”他以为胡云翼和他一样，也喜欢抱着这把剑睡觉，由此他还以为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喜欢断魂剑，他要击败所有对手才能最终获得它，这种压力让他快崩溃了。他把五指岔开，深深地叉进头发里，使劲的攥着，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

在我看来，他纯属活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那还有完？！其实我们也经常是这样，本来很轻松的事，非要给自己不断的施压，把人生变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气那样的压抑。我记得自己在上高三的时候，老师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击败所有人！”到了最后的时候，她变本加厉，经常在教室里嚷嚷：“你身边坐的人，那就是你的敌人！”她把班里的气氛弄得很紧张，大家经常打得头破血流。一些血迹还溅到了墙上，特别难擦。到了全班大扫除时，谁都不愿意去擦墙，所以又打起架来。那个老师不戴眼镜，是个三角眼，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五十多岁，象一根弹簧，这不代表她的皮肤还有弹性，而是说，她的身体忽高忽低，样子怪怪的。无论如何，那就是生活，死亡如果是一场暴风雨，人生就是之前那黑云压顶的天空。

陈老爷子想让胡云翼走，至于怎么走，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很希望胡云翼能离开x城，那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他日日盼，夜夜想，终于感动了上苍。那一天，他得知从京城里来了一位公公，要传达圣旨，鞋子都没穿，衣服也没系好，露着两扇肋骨就跑出来迎接，弄得那位公公特别感动。公公告诉他，胡云翼之所以攻城拔寨，是由于皇上天子龙威（功劳无论如何得是头头们的），而且皇恩浩荡，要宣胡云翼回京，接受嘉奖。别的话我不知道，反正宣胡云翼回京这句话，是真真切切的进了陈老爷子耳中。他一时过于激动，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竟然要去拥抱那位公公，被公公轻盈的闪开，细声细气的说：“我虽然没有那东西了，但我也不喜欢这个！”在这里产生了误会，那位公公以为这个老头子是个同性恋，但是陈老爷子不在乎。

如果陈老爷子要的只是断魂剑，那情况就会好得多，这可惜，他还想要断魂剑法，人就是这样永不满足。这套断魂剑法，只有叶红霜一个人知道，这使得事情难度更大了，因为在x城，只要胡云翼在，其它人不被允许靠近大牢。想见叶红霜一面都难，更别提给她用刑逼供了。事实上，陈老爷子有一次绝好的机会，只可惜他没有能够抓住。

那天，胡云翼因为要去处理x城周边的一些事务，一大早就出城去了。这件事陈老爷子头天晚上就知道了，高兴得一夜没睡。他在心中计划着，该如何如何的逼问叶红霜，最后的决定如下：先好好问话，当然叶红霜不会告诉他，然后他就吓唬吓唬她，作出要给她用刑的样子，当然她也不会说，最后实在不行，就给她上老虎凳，老虎凳这东西威力很大，以往不少的江洋大盗，任平时如何威风，见了这玩意也不由双腿打软。总之，陈老爷子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那天，叶红霜听见隆隆的脚步声，就觉得很不对劲，虽然每天都要接受审问，但只是胡云翼一个人来，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七八个清兵打开牢门，要提她出来。其中一个抓住她的手铐，拉着她往刑讯室走。叶红霜心想，“胡云翼这家伙，要干嘛？”到了刑讯室，看见正襟威坐的陈老爷子，才明白过来，这次的审讯不同以往。

陈老爷子冲着押着叶红霜的清兵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就使劲把叶红霜往地下按，叫她跪下。然后陈老爷子又去制止他们，还假惺惺的说：“别对叶姑娘无礼！”他叫人搬了把椅子给叶红霜，在她就要坐下的时候，他又叫人把她的手铐打开了。我们知道，叶红霜带的那副铐子是连在腰间那条锁链之上的。虽然解开了，还是挂在身上，垂在膝盖上下的地方。至于脚镣，陈老头是万万不敢给她打开的，他知道叶红霜的功夫绝不在自己之下，把手铐打开，已经是很冒险的事了。于是暗暗运起内力，随时准备应变。

相反，叶红霜像正在招待一个客人似的，倒是显得很轻松。她交替着揉着两个手腕，因为铐子有点紧，上面勒出了淡淡的红印。她坐在那把椅子上，并把左腿放在右腿上，然后双手叉于胸前。

屋里沉默了一会，陈老爷子先开了口：“叶姑娘，老夫今日前来，不是问罪的。”

“哦，呵呵，那你为什么？”

“老夫想知道一件事，还望叶女侠能够赐教！”

叶红霜一听对方竟然对自己称女侠二字，不禁感到好笑。随即说：“不敢当，如果我没记错，小女子不正是为你所擒吗？”

陈老爷听了心想，这小妮子还真是记仇，想那时，自己坐在她身上，制住她的心脉，众人一拥而上才将她绑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有谁能够忘记？他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而在此时此刻，叶红霜的心情不错，这虽然有点奇怪，但却是事实。昨天晚上，她和胡云翼聊了个通宵，好不痛快。其实也不光是聊天，他们还做那种事。可是陈老爷子怎么会知道呢？叶红霜见他低头不语，反而宽慰起他来（这个丫头可爱就可爱在这里），她说：“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那时也不是你一个想抓我，现在人你们也抓了，你还要怎么样？”

陈老爷子吸了口气，嘴巴张开一半，又闭了起来，真是急人！

叶红霜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厉声说：“哎，你到底有事没事？磨挤什么呀？”

陈老头象是被霜打过一样，低着个头，还是不开口，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声，好像一锅烧开的水。叶红霜真有些着急，就问：“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快说呀！”

看到这番情景，也不知谁在审问谁。

（四十二）
其实在这件刑讯室里，发生了好多事。我把这些事分为三类。第一类事显得特别不合情理，叫人愤慨；第二类事显得很荒谬，叫人不好理解；第三类事则显得很滑稽。在这世上，事情大都可以归到这三类之中。象叶红霜这样乖的犯人，还要遭受酷刑（这件事以后会提到），这就显得不合理，属于第一类。而胡云翼在这里萌生爱意，则是我见过的最难理解的事情。至于第三类事，那就是陈老爷子在唯一一次审讯里，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与之类似的是胡云翼也有同样的情形。胡云翼第一次审问叶红霜，一开始也显得颇为正式。他把这个女子领到刑讯室，这里除了有一些吓人的刑具，还有桌椅，虽然很破旧，但却是上好的檀木所制，在桌沿的地方刻有美丽的图案，两边各有一把椅子。胡云翼在桌上铺好纸张，备齐笔砚。这时候叶红霜还在看着那些刑具，神情很专注，象一个刚进城的农家孩子。胡云翼笑了笑，说：“过来。”叶红霜走到他面前，胡云翼一指桌上的纸笔，说：“我们开始吧！”

这时，叶红霜做了一个动作，好像是要跪倒在地似的。胡云翼急忙拦住了她，并把隔桌的的椅子挪了过去，说：“就咱们两个，随便点，随便点！”他有意强调‘就我们两个人’，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叶红霜坐下来，没有习惯性的翘起腿，她把双手平放在腿上，端端正正的坐好。在这种严肃的气氛下，审讯就开始了。

“犯女――叶红霜。”

“这个，我知道！”

“原系广西金田人氏。”

“哦，好地方呀！”

“家父，姓叶名瑞。”

“嗯，这名字好，听起来多吉祥呀！”

“原任广西省巡抚。”

“哇，真是失敬失敬！”

“．．．．．．．．．”

“诶？怎么不说话了？”

“大人，你能不能少插几句呀？！”

胡云翼急忙捂了一下自己的嘴，然后深表歉意的说：“继续，继续。”

胡云翼就是这么一个人，本来挺严肃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就成了闹剧。我把我写的东西拿给女友看，她看过以后说，不太明白，问我到底写的是什么。我把手稿接回来，将这几万字粗粗的重看了一遍，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这简直是大师式的回答。

对于这件事，还有要解释的地方。目前我正准备考研，每天要看成批的参考书，这些书胡乱的堆在屋里，象是一座轰然倒塌的城堡，我身在其中，似乎还能闻到呛人的尘土味道。我实在懒得整理它们，因为再过几个月，它们就是一堆废物了。它们极大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有一次我和女友在床上做爱，突然腰间被一硬物抵住，拿到手里一看是本习题集。上面还写着“最最新”三个大字，看完之后，我就软下来了，再之后，女友开始训我。她说“最近你是怎么回事？你精神集中点好不好？”

我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的披了件衣服，把那本习题放在桌上，然后在椅子上坐好，把它翻开，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将它做完。这就是我对它们的惩罚，换了别人兴许会扯了这些让人扫兴的书，但是我觉得那样太便宜它们了。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早已经没有脾气了，如果有，那也是方形的。我的房间是方的，床是方的，看的书是方的，我的屁眼是方的，就连我拉出来的屎也是四四方方的。那时侯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女友见我坐下来，问：“你要干嘛？”我指了指那本习题，说：“我要把它给做了！”说这句话时，我像个杀手，感觉很cool。女友开始嚷嚷：“你有病呀！混蛋，快给我滚上来！”说着她把被子撩开。当时，床上很乱，一切都是皱巴巴的。她没有穿衣服，白色内裤放在枕头旁边。我一猫腰钻进去，但没有躺下来，而是坐在那里，把枕头靠在后背上。她像树懒一样爬到我身上，我想她一定把我当作一棵树了，不过当时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和树也没什么两样。

在这种时候，女友经常把我当树来看。在其他时候，她还把我当作是别的一些东西。早晨起来，我们要出门，我被她当作试衣镜（她说，这是我的荣幸，别人想当还当不了呢）。这时，我坐在床头，她站在大衣柜前，需要说明的是，那个大衣柜是我的，但是里面挂的几乎全是她的衣服。我的衣服被她塞进鞋盒里，然后放到写字台下面（她还说这是我的荣幸）。她换衣服时，老是不忘对我叮嘱一句：“把头扭过去！”我就不屑一顾的回答：“行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她就把大衣柜门打开，然后站在门后面，把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这其间，她的身体被柜门挡住，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和脚。

换好一件，她就象小兔一样蹦出来，问我好不好看。大多数情况，我会说“好看”也许还会加上一句“你穿什么都好看！”偶尔也会持不同的意见，她听后，就说我没眼光，或者没品位，但最后还是会软下来，说：“我还是不穿这个了。”我看她有点失望，就对她说：“你要是觉得好看，就穿呗。”她说：“穿就是穿给你看的！”这时我总有莫名的感动。然后她就把衣服脱下来，并且扔到我身上，蒙住我的脑袋，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在此时，她又把我当作衣服架子了。不管被当做什么，我都觉得自己很快乐，很幸福，那些被衣服蒙住脑袋的日子很简单，很纯粹，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四十三）
还是回到x城吧。在那里的刑讯室，陈老爷子正在审问叶红霜。前面说过，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可惜陈老头没有抓住。究其原因，就是他太想要断魂剑谱了，而且他太把这个当回事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叶红霜接连好几次逼问下，陈老爷子终于摆脱了忸怩，他气沉丹田，力走全身，满脸通红，眼里似有泪光闪烁。最后他说：

“我想要――”他这个“要”拉得特别长，在其间，他站起来，象唱戏一样摆了个架式，左手捏个了剑诀。然后，一字一顿道：“断－魂－剑－法！”

叶红霜听了以后，重重的“嗨――”了一声。随即说：“我以为什么呢？不就是一套剑法么？你什么时候要？”

陈老爷子惊得目瞪口呆，不会吧？！这可和他的计划相差太大了。叶红霜见他的样子，又接着说：“你现在就要？那我这就给你写吧！”

陈老头还是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架式，手里依然捏着剑诀。叶红霜不知他是何意，又说：“怎么？还不放心？那我背，你写，行吗？”

陈老爷子心中暗想：她怎么会这般轻易的说出？那可是人人想得的武林绝学呀！这里面肯定有鬼！莫不是她要用假的剑法来骗老夫？！要知道，在那个时代，造假成风。好多武林高手退隐之后，就靠卖自己的武功心得过活，可是没有一本是真的。武民（因酷爱练武，故称武民，与“股民”同理）对此意见极大，说剑可以假，刀可以假，可是这气功心法不能假。因为这是要命的东西，练了假的气功心法，会筋脉错乱的，轻则废了已有的武功底子，重则死球。陈老爷子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一些练假武功的人的样子，这些人死状极掺，有的已经血肉模糊了，要是这些照片到了现在，足可以用来宣传交通事故之危害。他们因为练坏了脑子，最后自己打自己，出招是又快又狠，还谁也拦不住（不愧是出自武林大家之手）。陈老爷子想到这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这个妖女真够狠！看来不用刑是不行呀！

陈老爷子顿时恢复了常态，就是那种很威严的样子。他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早先放在桌上的茶杯，好像是要押一口，但是杯到嘴边，却没有喝，突然间，把杯子摔到了地上。这霎那，站在叶红霜身后的清兵一拥而上。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他们早就合计好的。按照计划，先礼后兵。陈老爷子以摔杯为号，大家就一齐上。叶红霜本是高手，要说应变，远在那些清兵之上，可是她太过放松，一切猝不及防。只听见“哗啦”一声，只看见茶杯摔个粉碎，然后自己就被好几只大手按跪在地上，双臂被反扭，高高的抬起，这迫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她惊叫了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这时她感觉有人用皮条之类的东西捆她的手，她知道说什么也晚了，就没有乱动，静静的等了一会。然后大家慢慢的散开了，她活动了一下，感觉捆得很牢，一动也动不了。她抬起头，不解的看着陈老头。陈老爷子面带微笑，缓缓说道：“叶姑娘，老夫对你也算客气了，看来你是不打算说实话，那休怪老夫无情喽。”

叶红霜被绑跪在地，听了这话，脑子里十分糊涂，问道：“我怎么啦？你是不是有病呀？”

陈老爷子厉声喝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是不说？！”

“我说什么呀？”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你不掉泪。你看那是什么？”陈老爷子用手指着靠墙边的一间黑乎乎的东西问道。叶红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把木质的长椅，靠背和椅子面成一个直角，椅子面不太宽，上面绕着一些皮条。这就是令人胆寒的老虎凳了。谈话间，众人将叶红霜架了过去，到了凳子跟前，陈老爷子说：“叶姑娘，你好好想想，是你的腿重要，还是断魂剑法重要呀？”

叶红霜这时终于明白过来，不管她说什么，陈老头也不会相信，因为这和他所想的不同。照他的想法，叶红霜要在酷刑之下，在痛的满脸流汗的时候，才会说出断魂剑法。也只有她声嘶力竭说出来的话，这个老头才会相信。她想到了这点后，就叹了口气，任陈老爷子如何逼问，也不说一句话了。事情到了这地步，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一切都已经计划好了，不管你做出什么举动，到最后都一样。所以到这时，要做的事，就是什么都别作，一切由他去好了。陈老头又问了几声，叶红霜才低声说了一句：“行刑吧！”

陈老爷双手一摊，摇了摇头，连声说：“没办法，唉，真是没办法，看来只好这样了！”他说这话时，脸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好像还有点不情愿，这着实气人。

女友看完这段后，说很不好。她指出这些话里好像有所影射。我们知道，影射是大罪过，这个罪我可犯不起。于是我告诉她，我想说的就是，面对一种被他人计划好的人生，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我这样明说了以后，就不会犯什么影射的错误了，但却犯了直露的错误。她听了以后，说我象个诗人，一会又改口说像哲学家。这听起来不错，但我知道那不过是疯疯癫癫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不过，女友又问我，叶红霜真的被绑在老虎凳上了吗？我点了点头，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笑着对她说：“而且她的腿下还被垫上了三块这么厚的木头呢”她听了以后，坐在那里不住的用手搓着双腿，女孩子受惊吓时，就是好看。于是我又说：“叶红霜真是疼得够呛，可是她依然一声没吭，陈老头使劲的把她的腿向上撬，然后往里塞第四块木头，塞不进去，他就有木槌往里砸……”她突然间“哇”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她说：“你变态！你要是敢这么写，我以后就不理你了。”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呵呵呵呵”笑了一阵，心中很高兴。尽管她一直反对我写这个东西，一直不承认这东西有什么价值，但是看得出，她还是多多少少的被它吸引。我告诉她，我逗你呢。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天，就在陈老爷子准备用刑的时候，有一个清兵伏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个人是他的亲信，那人告诉他，胡将军突然赶回来了。陈老爷子知道，自己不能鲁莽行事，让人给叶红霜松去绑绳。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四十四）
胡云翼回到京城住处，这里变化真大，几乎不认得了，也难怪，他这一走，就是四年。直到他看见京城那硕大无比的城门，门上一个个黄铜色的卯钉，还有比x城宽阔不知多少倍的街道，和整日里混混沌沌的人群，他才意识到，他又回来了。在具体的说，他终于回到现实中，这时候，他想起叶红霜，觉得那更像一个梦了。

然而他还是禁不住要去想她，这几乎已成为了一种积习。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梦，他倒不急于醒过来，要不是因为一道圣旨急召回京，他还想再睡上几个时辰或者更久一些。

穿过那条什坊街再转过南池苑，就到了。在里面，一家人都在等他回来呢。胡云翼自幼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养大，他对老母的感情自是不必多说。他的童年平淡无奇，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不愉快。他十五岁从军，加入湘勇，后来如我们所知，他出人头地了。曾国藩对他颇是器重，一心想要提拔他。陈千索是他干爹，平日里教他一些功夫。胡云翼见时机成熟，把一家人接进京城。这件事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老母亲见孩儿从战场上归来，平安无事，已是欣喜万分，而且还立下了赫赫战功，高兴的坐在那里，眼泪不住的流，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此外，他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从小的玩伴，两人感情很好，姐姐出嫁的时候，他还偷偷哭过一回，觉得很失落，这可能是一种恋姐情结罢。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姐姐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今年三岁了。

这次回来，胡云翼可谓风光无限。以三千人马收复x城，平定关西叛乱，并且生擒叛军首领叶红霜（这最后一条，胡云翼从不主动说出来），虽然还没有得到嘉奖，但声名显赫，已是万众瞩目的人物了。这引起了很大的变化。上次他出征的时候，在他家大门上方，挂着一块二尺宽四尺长的木匾，上面写着“胡宅”二字，可是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块四尺宽，六尺长的紫色匾额，上面是金色的大字――“胡府”。这块匾额是檀木所制，胡云翼一看见它，就不由想起叶红霜带过的木枷，然后想起叶红霜美丽的脖颈，他就是这样，不管见到什么，都会轻而易举的想起她来。这时候，他会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心中暗说：“别想了，到晚上睡觉时再想。”门口有一对石狮子，这是别人前不久刚送来的，这一阵送礼的特别多，这对石狮子不是最贵的，但却是最重的一件。而且造型还很新颖，是一只比较大的狮子踩在另一只较小的身上。胡云翼看了以后，心中暗想，那时自己在红霜身上时就是这个样子吧。那时叶红霜四肢伸开，铐在刑床之上，然后他也上去，为所欲为。叶红霜总是对他说一句话，那就是“你也就会欺负欺负我。”他对着石狮子发了一阵呆，然后拍了一下脑袋，走掉了。

家里喜气洋洋，大摆宴席，高朋满座。这些陌生人据说都是一些亲戚，胡云翼心中嘀咕，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他忽然看见姐姐和姐夫坐在一起，不由神思暗动，想道：“要是红霜能在我身边多好呀。”但是转念想起她还在x城暗无天日的大牢中，以及遥不可知的命运，心像被人揪住了一样。一想到红霜，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幻影，洋溢着喜气的胡府不过是喧闹杂乱的摄影棚。所有的人都成了走马灯，在他身边忽悠悠转个不停，渐渐汇成了五颜六色的烟雾。他想把手插进其中，把烟雾拨开，拨开以后就是一片黑暗，然而他知道，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姑娘。喜宴在他眼中，就象一部皮影戏，是一场除了他，每一个人都倾尽所有热情的演出。不知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这所谓的现实并不真实，远不如夜深人静在床榻之上回忆叶红霜那样真实。

(四十五)
胡云翼心中有一些迷，我的心中也有一些迷。胡云翼想弄明白的是，在他离开x城的这段时间里，朝廷派了谁去接替他。我想弄明白的是，我究竟在写什么。还有，这些事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有，我到底在菜市口丢了什么东西。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胡云翼的谜，在我看来不难，他只要去问一问别人就会知道，可以去问曾国藩（当时他也在京城），也可以去问皇上（反正他要去面圣的），实在不行，去问那位公公也行，总之，不难解决。相比之下，我的迷就难得多了，因为我只能问我自己，谁也帮不了我。在先前，我一直热衷于寻找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但是现在我不能再那样做了，因为有好几次，我发现我们是如此相象，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胡云翼。如前所述，这属于人间万事分类的第二类，就是不合情理的那类，这种事太荒谬，我不想它发生。现在我找到了一些我们之间的不同，心里很宽慰。

实际上，胡云翼的那个谜也很难解。这其中原因很多。他渐渐发现，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件事，没有人愿意告诉他现在的x城归谁管。不过，胡云翼并不着急，看见别人不想说，也不急着去问，这就使事情越来越难办。因为他一想起这个谜，就会想起叶红霜，然后沉浸在回忆里，至于这个谜，反而会被忘记。这就是此迷难以解开的主要缘故。还有，在他回京前，特意嘱咐了陈千索，对他说，不管是谁来接管，叶红霜都要好好的，至少要活到他再次回来，要是有特殊的情况，要用快马把信送到他这里。虽然为了叶红霜，他和陈千索吵了一回，但毕竟在一起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还是信任他的。

现在说说有关菜市口的事。如前所述，我在那里丢了件东西，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不应该太当真。但要命的是，这种感觉一再出现，以至于我觉得，那简直就是真的。我想不起那是什么，反正觉得很贵重，而且必须找回来。到后来，这种感觉随时随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几乎无法正常生活。我还去了菜市口好几回，要知道，从我的住处到那里不是很顺当，坐公共汽车要倒三回。但是我还是老往那里跑，坐在那里的天桥梯子上发呆。这件事有两个解释，一个就是在那里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另一个就是我得了癔症。我最怕是前者，得癔症倒是不可怕，因为我们周围这种病人太多了，他们活得晕晕忽忽，整日在钢筋水泥的真实里梦游。有时候，我还想自己是不是鬼上身了，然后就毛骨悚然起来，在一个梦魇般的世界，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这时候，我会猛拍自己的脑门，让自己能够所谓的清醒过来，这是胡云翼常用的招数，在这里我们两个又相象以来。不管怎样，不能这样下去，因为魔幻气息太浓，所以一切推倒重来。在x城的土牢里，一切疯狂美丽都要结束，胡云翼最终离开了叶红霜。

《断魂记》（46－50） [转]

（四十六）
胡云翼走的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陈老爷子了。我们知道，他原名叫陈千索。在给胡云翼送行时，他手里挥动着白色的绢帕，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可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的嘴笑得都咧到脑后勺了。他心里盘算着，不管朝廷派谁来，怎么也得一两天以后。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无论如何也要从叶红霜那里，把断魂剑法逼问出来。他有这个信心。只要有了这本剑法，再到胡云翼的寝室里拿取断魂剑，这武林二宝就都是他的了。你说，他脑子里想着这些，嘴能不咧到脑后勺吗？

按照陈千索的计划，有了断魂剑法和断魂剑，他就离开x城，什么干爹，保镖，什么贴身侍卫，一律不干了。就象我们中了彩票头奖什么也不干了一样。他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专心练剑，然后实现称霸武林的夙愿。当然，逃出城前，他还要拿走一些金银珠宝，供应日后花销。他觉得胡云翼回到京师，就不会再回来了，至于叶红霜的案子，新来的官员会很快处理掉，不出意外的话，她被枭首示众。X城马上就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掉，这里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有人来关心了。在此之前，他必须离开这里。在这里，他怀的是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心情。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是说，大树倒下时，猴子们四散奔逃的情景。现在被引申为形容事情即将终结时，大家个顾个，而且群情激昂的景象。

这种景象我已经经历两回了。一个是高三毕业，一个是我离开大学的时候。高三毕业时，很多人拥进老师办公室，把那里洗劫一空，那情景很是壮观。我记得一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老师，长得十分标致。平时她爱穿一身黑色的套装，前面有四个扣子，上面是小西服领子，再往上是她雪白的脖子。她不该这样，至少里面应该穿件什么，因为她那个样子惹得我们不住的往她领口里看，课都上不安心。洗劫办公室那天，她一见我们，急忙双手放在脑后，然后笔直的跪在办公桌旁。不知是谁对她说：“老实一点，保你没事！”那次我收获不多，只抢到三支钢笔两瓶墨水，一个小算盘，一个破旧的椅子垫和六本小说，其中还有一本本来就是我的，被没收进来的。相比之下，大学那次要好得多了，在宿舍住的最后一晚，我一宿没睡，提了个黑色塑料袋，满楼道溜达，在每个宿舍乱窜，天亮的时候，袋子重的我几乎拿不起来。

还有一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千索深刻的体会到了其中含义。他只高兴了不到一个时辰，准确的说是一个小时零四十二分。令他惊讶的是，朝廷派的官员竟然来了！

办完一些相应的交接手续，陈千索得知来者乃是总兵王大人。他本来就在关西地区任职，在那里剿灭了不少长毛匪。此人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个善主，且膀大腰圆，一看就有把个力气。那套官服已经是大号的了，穿在他身上还是紧巴巴的。他挺了个大肚子，象怀了七个月孩子似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活像一只公鸭。朝廷里的官员大多如此，陈千索倒也不感到奇怪，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与王大人同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体态很匀称，一副很干练的样子，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头上裹着黑巾，裹得非常严实，只露出鼻孔和嘴，好像铁甲威龙里的那个机械人。他左手握着一根精致的拐杖，每走一步，都要用它敲打地面数次，不时的还要有人相扶，显然是个瞎子。更奇怪的是，从他的服饰来看，虽然不是普通百姓，但也决不是官宦之人，这么一个瞎子来到x城，究竟是所为何事？

长久起来，陈千索受到敬重，是因为他是胡云翼的干爹，他本身并无官职在身。在王大人眼里，他简直屁也不是，王大人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但是对那个蒙面怪人却极是殷勤。他亲自搀扶着蒙面人穿过大堂，来到后院。陈千索在他二人身后跟随，心中暗自嘀咕：“此人到底何方神圣？”在陈千索后面还一直跟着六个人，这六个人身材完全一样，衣服也都是一样的，腰里都斜挎着宽大的腰刀，每个人都带着挂着红缨的帽子，大大的帽檐挡住了脸――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反正他们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样。这些人是王大人的贴身侍卫，对主子寸步不离。当然“贴身侍卫”只是一种叫法，还有一种叫法是“自己人”。对待“自己人”可以毫无戒心，即使王大人脱光了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他们也可以挎着腰刀进来。事实上，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些“自己人”如果实在没有，就会主观的认为谁谁谁一定是“自己人”，胡云翼一直把陈千索看作是“自己人”，叶红霜一直把胡云翼当作“自己人”，我也一直以为女友就是“自己人”，但是后来的事证明，这种想法有误。

二人转过了前庭，又去过后院，然后沿着侧廊走。他们两个好像对这座建筑的布局极为熟悉，这不得不令人称奇。他们还去了叶红霜曾经的闺房。那间房子，胡云翼一直让人定期打扫，所以里面很干净，似乎还有人在住着的样子。这其中的原因，就是陈千索不能明白的了。陈千索见王大人甚是小心的搀扶着蒙面人，感到迷惑不解，却又不能上前相问。这时候，只听那蒙面人说道：“这要是没有，就到胡将军就寝之处寻寻看罢。”

（四十六）
白天忙了很久，躺在床上的胡云翼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沉得要命，每一根都在他身子里慢慢的下沉，象一杯放进到咖啡里的糖，慢慢的那些骨头降到了最低，贴在了床面上，之间只隔了他薄薄的一层皮肤。他是这样的疲倦，以致刚才宴会上别人向他敬酒时，他险些睡过去，但是到了此时，到了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叶红霜，如前所述，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他一想起叶红霜，不管多累，就再也睡不着了。明天，他必须在早朝的时候，出现在皇上面前，为了这个，他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睡上一会。他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他想起箫一剑的故事了，那是叶红霜给他讲的。

谈起箫一剑，他回想起小时候，他在床头贴着的那些画片来。那时候很有意思，象他这样的小男孩，床头都会贴满箫一剑的画像。这些画像是从街上买来的，但是有很多画家并没有真正见过箫一剑，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来画，这就造成了每一张画都不一样的局面。大家都说自己的画是真的，为此打到头破血流。叶红霜和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他听得极为认真，因为那是他的偶像。他还不住的发问，比如问箫一剑最喜欢做什么，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颜色，后来还问他的身高腰围等等。一问到这些问题，叶红霜就用手刮他的鼻子，说：“你怎么跟个小女孩似的？！”这时他问：“难道你不关心这些吗？”叶红霜答：“人家整日练剑，那有这份闲心。”

叶红霜一说起箫一剑的武功，就滔滔不绝起来。她说师父在武学上的造诣，古往今来无人能比。师父最得意的是他的剑法。胡云翼听到这里，就搭喳说：“这个我也听说了，好像他会一套特别厉害的剑法，叫逍遥剑法，对吧？”叶红霜笑着答道：“呵呵，师父他精通的岂止一套剑法？逍遥剑法只不过是他老人家比较中意的一套罢了，这套剑法我还会呢！”说到这里，她来了兴子，想起来比划比划，刚要摆个架式，手铐就把双臂拽住。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才又坐下接着说了。

按照叶红霜的说法，箫一剑的伟大之处，在于重新定义了“剑客”的意义。他究尽毕生心志，创造了武学的另一个体系。创造另一个体系，用另一种观点来看待一件事，这需要伟大的智慧和无尽的天赋。箫一剑说，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谁要是用剑去杀人，那就绝不是剑客。这倒也是，用剑杀人，远不如使用火枪来的方便，剑已经是一种过时的武器了，现在还能用它来干什么？箫一剑想了很久很久。我们每一个人之所以是个凡人，就是缺少了对事物本质的思考和探索。胡云翼想起来，叶红霜告诉他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因此显得格外迷人。这个姑娘此时穿着粗布缝制的囚服，身上晃晃荡荡挂着镣铐，嘴里讲的是让人听不懂的语言。他有时真是一阵冲动，想把她放出牢笼。

叶红霜还说，师父他最开始也是用剑的，至于他杀没杀过人，就不得而知了。师父反反复复告诫她，不要用剑杀人，叶红霜就会立刻顶嘴道：“办不到！”

箫一剑会不住的叹气，接着说：“那至少别用我教你的武功去杀人。”叶红霜继续顶嘴：“不用？要是不用，我要你教干嘛？要是不用，那就不是去杀人了，而是跑去被人杀！”谈话到此，箫一剑往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胡云翼告诉她，她不该这么对待自己的师父，至少在面子上要过得去，至少在称呼上要用个“您”字。叶红霜会假装点一点头，细声应道：“是，大人，犯妇谨记您的教诲。”她说话时，语气怪怪的，好像是在挖苦谁，但听起来很舒服。后来我们知道，箫一剑得知了叶红霜杀了广西巡抚屠万里，就消失了，我想到不因为怕惹上官司，而是他觉得所创造的体系，不过是在自娱自乐，自我的价值没有实现，所以心里很难过，就走掉了。

（四十七）
陈千索最怕别人进胡云翼的寝室，因为他的心肝宝贝就在那里。他始终觉得，只要见了断魂剑，没有人会不喜欢，就象见了钱，没有人会不喜欢一样。看这个王大人和那蒙面人的样子，好像就是在找着什么，该不会这么巧吧。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王大人已经扶着蒙面人迈过了胡云翼寝室的门槛，而且随手就把门给关上了。陈千索走到窗根前，慢慢蹲下来，胡云翼在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做，所以已是轻车熟路，王大人的那些“自己人”见了，还以为这老头犯心梗呢。

陈千索蹲在窗根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只听得里面，那个蒙面人说话了：“王大人，你仔细找找，我感觉就在这里。”

忽然间，王大人惊呼了一声：“诶？！！”

陈千索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了。只听王大人又说：“表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这话陈千索挺着十分纳闷，那个蒙面人分明是个瞎子，王大人还要让他去看，那该怎么个“看”法？随后屋里没了声音，过了一会，有人慢慢吟道：“宝剑握在手，红缨垂在地。护手三寸三，剑长三尺七。轻盈如柳絮，削铁如削泥，断魂若出鞘，寒气倾天地。就是它！！”听那声音，是蒙面人说的。

王大人又说：“真的就是此物，没想到胡云翼把它放在了枕边，看来他和这个女囚的那些传闻不是假的了！”

蒙面人又说道：“没错，没错的，那妖女当时用的就是它！！我眼睛虽然瞎了，但是我的手不瞎，心更不瞎！”屋里又沉默了一会，蒙面人又说：“苍天有眼，因果相报。叶红霜，你不会想到吧！对了，王大人！这一次真的要好好感谢你了！”

只听王大人急忙说：“哎，哎，哎，快快起来，表哥何必如此多礼？！此处又不是官场，以后叫我‘三虎’就是了。我本是个粗人，若非姑父当年力荐，王三虎怎会有今天？！”

听着听着，二人就要出来了。陈千索急忙闪到一旁，恭恭敬敬的站好。他心里困惑无比，感到事情扑朔迷离，远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但是有一点他知道，想要断魂剑，是更困难了。这时候，王大人已经扶着蒙面人出来了，蒙面人腋下还夹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陈千索看在眼里，口水直要往外流，急忙吞了几口，才没流出来。二人往庭院外走，六个“自己人”跟在后面。陈千索呆呆的立在原地，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四十八）
胡云翼很喜欢听叶红霜讲她和她师父的事情。在这时候，他爱趴在那黑乎乎，热乎乎，湿乎乎的刑床上。那张床本来是拷问犯人用的，上面有许多血迹，而且已经渗到木头里面去了，因此看上去黑乎乎的。而在此之前，叶红霜在其上躺了很久，自己的体温已经把它变得热乎乎的了。

至于为什么是湿乎乎的，我不说你也明白，那是一些粘粘的液体，有的是胡云翼射出来的，有的是从叶红霜身体里流出来的。我总觉得胡云翼在趴上去之前，至少应该擦擦干净，但是他没有。他翻身滚上床，肚皮贴在床面上，双手托起下巴，双腿向后翘起，并且前前后后的摆动，神情专注的像个孩子。

萧一剑经常说一些话，这些话别人大多不能理解。并且会突然间说出来，常常把人吓一跳。在逍遥山庄里，他路过厨房的时候，突然间悟到些什么，就大声说了出来，大厨惊的手一哆嗦，把一大把盐都撒进了菜里。于是那天的饭桌上，小红霜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然后擦了擦嘴，对萧一剑说：“师父，以后你路过厨房的时候，可千万别说话了！”这些事实说明，萧一剑似乎活得很累，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别人评判不得，究竟是对是错，我不得而知。有时萧一剑说：“‘动’的终结不过一个‘静’字，‘变’的终结不过一个‘恒’字。”

说完，他就问红霜：“霜儿，那你说说，‘生’的终结又是什么呢？”

叶红霜想也不想，随口就答：“当然是一个‘死‘字了！”

萧一剑听了以后，就连连叹气：“我猜你就会这么说，你这孩子，哪儿都挺好，就是性子太烈，杀气太浓，早晚有你的苦果。”

“那你说说，是什么？”叶红霜不太服气，反问道。

萧一剑捋了捋胡子，眺望远方，但是从他的眼神来看，似乎在望着更远的远方，那又将是个什么地方呢？然后他悠然道：“其实也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师父，可是我，不明白！”

“你还小，当然不懂。”萧一剑转过头来，满脸的沧桑，伸出手想去抚叶红霜的头，却被她机敏的闪开了。

“我说‘我不懂’，你倒还真会顺杆爬，我看，你又在想师娘了吧。”说完这句话，叶红霜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萧一剑的武功，世上真正见过的人不多，叶红霜算是其中一个，用她的说法就是“动静莫测，虚实纠葛，时而如虎生双翼，直飞九霄，时而如流萤蜉蝣，匿入草莽，乃天地大成。”萧一剑那些突发之言，无一不道出了武学之精义奥秘，只可惜，这些话只会让大厨往菜里多搁盐，只会让叶红霜扮鬼脸。学会这些武功，必须要有博大之爱，洒脱之怀。这些东西是那时的叶红霜所没有的。那时侯，她一心只想报仇，她不能忘记那些蜂拥而入手持长矛和弓箭的清兵，她不能忘记那怪里怪气宣旨的太监，总之不能忘记自己一家被满门抄斩时的景象。这些景象，不断的在她脑中盘旋，一遍一遍的加深。这些事，一直到她杀掉了屠万里，并且遇见了柳阿勇之后，才通通忘记。

胡云翼曾经问过叶红霜：“那你看过萧前辈和别人比过剑吗？”叶红霜想了一会，答道：“师父他还真的没和人比过剑，我只看过他一个人舞剑。”

这时，胡云翼就‘唉’了一声，脸上满是失望之情。

萧一剑说过，剑不是用来杀人的。因为“杀人”对于用剑的人和他所用的那柄剑来说，未免太简单了。因此他不做这种事。他曾经用剑劈开千吨的巨石，削断万年的古树，刺落飞舞的流萤。后来，他用剑断流水，斩清风，挑落天上的星星。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夸张，但叶红霜讲出来的时候，绘声绘色，不由人不信。胡云翼听得入迷，老是不住的问：“然后呢？然后呢？”

有一次，胡云翼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说你的武功怎么会这么厉害呢？”叶红霜听了以后，一连三叹，神色黯然。她把双手举到胡云翼面前，说：“再厉害的武功，戴上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在夜审红霜的日子里，她很少有神色黯然的时候，这个女子天生乐观直率勇敢的性情，到后来对胡云翼的吸引，竟远远超过了她美丽的容貌。有时候，她会这么问他：“如果我长的不是这样，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是说由衷的回答，而非敷衍的回答，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如果叶红霜没有脱俗的外表，恐怕胡云翼早把她给杀掉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无疑的，他爱上了这个灵魂，这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了。叶红霜这么问的时候，胡云翼会掏出一把短刀，把它贴在她的脸上，贴得紧紧的，只消再用一分力，那冰凉的刀锋就会在她脸上留下红色的印迹。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的，我要你看看我多爱你。”

这爱情是多么的危险，只有伤害，无尽的伤害，才能证明它的存在。叶红霜轻轻握住他的手，让短刀离开自己的脸，然后握着他的手向下移，把刀子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说：“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就杀了我吧。”

胡云翼急忙挣脱她的手，说：“不，我不能让你死。我要救你，也要救我自己。”

叶红霜不知为什么，突然扭过头去，难道是怕被他看见眼角的泪水？她说：“你别说傻话，我的命不值钱，你别再把我当宝贝了！”

胡云翼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反抗，没有像以前一样，对他破口大骂，没有像以前一样，攥紧拳头去捶打他的胸，没有像以前一样，把手伸出去，要打他的嘴巴。这一次，她只是“嘤”了一声，静静的给他抱着。他搂着她的双肩，双手在她后背上不住的揉，仿佛要摸遍她每一寸肌肤，这就叫爱不释手吧。他说：“你是对的，你的确不是一件宝贝。”

（四十九）
胡云翼说，对他而言，叶红霜简直是一座宝藏，是他从未见过，从未想象过的宝藏，能给他取之不尽的冲动欲望。尽管他有点神经质，有点玩世不恭，有点爱开玩笑，但相信我，这一次，他是真心的。就算整个故事都是假的，这句话也是真的，而且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真实的东西了。后来，胡云翼为了救她的命，对皇上说，叶红霜的断魂剑法里暗藏着一座宝藏，这样一来，就不能杀她了，要杀至少也要找到那宝藏才行。因为这个，他犯下欺君之罪，但是如我们所知，他没有说谎，那座宝藏，任你动用多少人力物力，花费多少财力，也找不到。事实上，只要有两支牵在一起的手，一起向前走，即便是毫无目的的走，也能找到它。那宝藏就是他的爱情，只是别人不明白。

对每个男人而言，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个姑娘。她们每一个都那么可爱，令我们的生活为之改变。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一段我们要去走的路，是一种我们要去过的生活。对胡云翼来说，叶红霜却不是如此，她更像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林里，除了性爱，还有很多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一走进去，人就不想出来。她就像一个迷途，爱得越深刻，就越像是迷途。

胡云翼开始琢磨怎样救叶红霜，他不止一次的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好好往下活。我回去面圣，我会对皇上说的！”

叶红霜就问：“你见了皇上，你怎么说？”

“我就说，就说，说……”胡云翼心想，是呀，怎么说呢，她虽然不是太平天国的人，但同样是反抗当今朝廷的重犯。朝廷抓获的那些太平军，不是就地正法，就是押到京城砍掉脑袋。难道她真的逃不过去吗？他正在思量着，只听叶红霜又说道：“别想太多了，就算朝廷免了我的死罪，活罪也必须要受的。我可能会被废去武功，流放漠北，或者发配南疆，给送到蛮夷之地为奴为娼。难道你，你会舍得？”

胡云翼听到此番话语，不禁怦然心动，随口就说：“你后悔了？”

叶红霜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头发把她的脸挡住了，还有好几根滑落到她的两唇之间，她咬着头发说：“终我一生，无怨无悔。”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说道：“后悔又有什么用？”她声音极小，仿佛在和自己说话。

（五十）
Ｘ城。当天晚上。

陈千索偷偷摸摸来到王大人房外。他特别留意那个蒙面人，吃过晚饭，他佯装散步，走到王大人住处的院落之外时，左右看了看，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跃到屋脊之上。脚一着地，只听“吱”一声，他险些“哎呦”叫喊出来。然后一手扶住腰，来回的揉动。心中感叹：“的确是老了，动不动就闪腰。”他忍着疼痛，俯下身来。王大人屋内好像有人在说着什么，不过听不真切。

在那个时代，要是想把一件事弄个清楚，就必须像陈千索这样才行。他一动不动趴在房上，像一只盯住了耗子洞的老猫。他脑子里不断的闪过那蒙面人的形象，就像来回摇着头不停搜索的大探照灯一样，从他蒙着的脸部一直照到他的双手。

我们知道，陈千索的功夫就在他的一双手上。所以他也特别关心别人的手是什么样子，如果有拜手狂的话，他一定是中坚分子。他从年轻时开始，到现在练就一对铁掌，已是炉火纯青。其实断魂剑和断魂剑法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用处。但他还是想要。总有一些东西，除了它本身，还似乎能代表着什么，好比一个象征。断魂剑是天下最好的剑，断魂剑法也是武林绝学，就凭这两点，他就得去追寻。至于有何用处，那不是他所关心的。

说其偷听偷窥，陈千索乃绝顶高手。胡云翼夜审红霜的时候，他放心不下，也会偷偷跑来，躲在阴暗的走廊里偷听。尽管胡云翼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大牢，而且好几拨清兵都在大门处守着，但是他还是有办法进去，倒不是因为他的轻功好，而是每到深夜时分，那些清兵个个睡的死猪一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像刚发生过枪战似的。陈千索就摸索着往里走，偶尔脚下一软，那就是踩着谁了，不过仍然不会有人醒来。还要说明的是，那些睡者个个的裆下之物都立的老高，隐隐望去好像一堆撒在地上的图钉。陈千索小心的往里走，一方面注意不能踩着人，另一方面还要注意不让图钉扎穿自己的脚板。然后他就蹲在黑黑的过道里，使劲的听。但只能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很不连贯的话，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的想象了，其实这也是一种乐趣。他还能听到叶红霜发出“啊，啊，啊”的喊声，他以为胡云翼正在给她用刑，其实也差不多，胡云翼正用那玩意往叶红霜身子里杵，也算是一种刑罚罢。

陈千索在屋上呆了一阵，见院里无人走动，就轻轻跃下来，他知道蒙面人是个瞎子，但往往瞎子的耳朵会特别灵，所以陈千索格外小心，一步一步蹭到窗沿外，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没有动静，只有沉默。陈千索本能的感到，那是对话之间的沉默，两个人意见不一致，发生争论后，常常会沉默一阵。所以他没有离去，反而耐下心来。过了一会，果不其然，一个人开口了，听声音，是出自王大人之口。

“表哥，此事不宜久拖。速速把她杀了，为你和家父报仇才是。姓胡的现在京城，正是大好时机，倘若他回来了，再要下手，必有困难。”

那个蒙面人说：“她犯的本是死罪，就算胡云翼回来，我们要杀她，他能有什么办法？”

王大人又道：“表哥不为官，已是多年，不知其中玄机。这里山高皇帝远，况且胡云翼的军队大部都驻扎于此，要是现在不趁机杀叶红霜，只恐夜长梦多。”

“难道他还能不顾大清律例吗？”

又是一阵沉默。

这回是蒙面人先开口了：“王兄，我的一双招子都毁了，你就算是把她凌迟处死，碎尸万段，我也看不到，心中之恨终难化解。”

“那真要照你说的那样才行？”

“不错，我要亲耳听见她向我求饶，要让她亲口求我杀她，我就是要这样！”他的声音充满仇恨，这句话即使在屋顶之上也能听见。

“那妖女，性情刚烈，我只怕……”

“呵呵，只要有鞭子，还怕驯不服烈马？！”

Ｘ城。当天夜里。一匹快马直冲城外。马上坐着一人，普通的装束，手里马鞭挥个不停，因为才出城门，还看不出他要往哪里去。他的另一只手时不时的往怀里摸一摸，摸到一个信封，就放下心来。信封里有一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

“红霜危矣。”

《断魂记》（51－55） [转]

（五十一）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女友坐在我身边的床上，她的头发乱极了。她随手抄过一件毛衣，就往脑袋上套。我说过的，她不是很爱穿内衣，这么直接套毛衣，也不嫌扎肉。那件毛衣是墨绿色的，前面的有个很大的“V”字领。所以她穿上之后，前胸之上，还能隐隐的看见延伸上来的乳沟。然后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件白色的内裤，在被窝里把它穿好。忽然间，我觉得她性感无比，简直就是天仙。我一把把她拦腰搂住，她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床上，头发蒙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她回手给我的胸口一下，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没醒呢。”我撩起被子，往她身上盖，被她用手撑住，她说：“别闹了，没时间了。”我这才看看窗户，发现那些高悬的深蓝色窗帘后面透出微微白光，看来天已经大亮。然后我才去看表，都快九点了。

“反正你也晚了，还急什么？”我松开她，自己也坐起来，找衣服穿，但床上没有找到。她说：“第二节课要点名的，我得赶过去。”这时我在床下找到了衬衣。她胡乱登上一条很肥大的运动裤，匆匆下了地，向厕所走去，拖鞋拍在地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她进了厕所，没有关门。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门，我租的这间房，就一扇门，那就是大门。我穿上衣服，也下了地，向前走几步，正好能看见坐在马桶上的她。不一会，她站起来，接着水箱轰鸣。她站在镜子前面，极其熟练的把头发整理好，然后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系住。她说：“我给你弄完吃的就走！”过了一会又说：“白天在家好好看书，别再瞎写了！”这里要说明的是，她目前还在上大学，学的是土木系，在这一行里女孩子特别不吃香，因为在实习时干的都是力气活，也不知她为什么当初填这个志愿，反正还有一年才能毕业，所以这一阵子还要到学校去。而我正全力准备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

她走了以后，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尽管我时常抱怨地方太小，但此时此刻，我觉得这里太大了。我吃过东西，洗完脸，刮过胡子，然后开始整理屋子。床旁边的字台上，有一堆湿乎乎的东西堂而皇之的伏在那些参考书边。看到这些，我脑子里闪现出奇怪的景象：就在昨天夜里，有一只大肉虫爬过桌子，并在书堆旁边蜕下自己的皮。这么一想，觉得十分恶心。如你所知，那是避孕套。我撕了块手纸，把它包住，拿起来，丢到垃圾桶里。就算那是我自己刚刚使用过的，我仍然觉得很脏。干完这件事，我就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啤酒瓶和可乐罐，来来回回的数着，就象胡云翼来来回回的数叶红霜身上的纽扣一样。这些瓶瓶罐罐呆头呆脑的立在墙角，好像守卫在大牢外的那些清兵。桌子上摆放着一只闹钟，我总是觉得它发出的那种“滴嗒滴嗒”声特别大，特别清晰，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尤为如此，但是并不急促，反而有些拖踏感，好像将死之人心律失常，这就是我对时间的印象。闹钟旁有一只杯子，里面是昨天喝剩下的茶，上面漂着形状和颜色都很古怪的花纹，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启示。皱皱巴巴的床已被我铺平，在她睡过的枕头上，还能发现长长的黑发。我望向窗外那高高耸立的烟筒，正不遗余力的冒着白烟，我还能听见它们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那是这个世界正在苟延残喘。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世界是眼前的这个样子，正如胡云翼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事情最后竟会那样结局。

在胡云翼的世界里，现在已经是三更天了。他不断的提醒自己，应该睡一会，而且不断的努力使自己睡去。如果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甜蜜的夜晚，一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胡云翼想起，那次正和叶红霜做爱的时候，忽然听见房外好像有动静。如果不出意外，我想一定是陈老爷子发出的声音。当时他正骑在叶红霜身上，觉得自己干的事见不得人。听见风吹草动，心里就“怯”了，一时间没控制住，就“泄”了。说得明白点，就是早泄。

叶红霜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外面好像有人。叶红霜“呵呵”笑起来，然后竟然大声的唱起歌来，她这么唱的：

“哥哥，哥哥你莫怕……大不了人头高杆上挂……”

这是一首少数民族地区的歌曲，叶红霜唱的时候，用的是一些方言，所以听不大清，那有些凄厉的声音在牢房里漫无目的飘着，就像那杯剩茶上漂着的花纹。歌声碰到黑黑的墙壁，反弹出去，听起来有些尖锐，有些格格不入。陈千索听到这歌声，也不禁为之动容。当时她就是那样自然而不在意，她的双脚上还铐着铁镣，她细细的腰间还缠着铁索。她的双手被箍在刑床的铁环里，她的头因为没有支撑物，无奈的向后仰着。她纤细而雪白的脖子是这里唯一干净的东西。她就是那个样子，面对无法预知和抗拒的一切，放声歌唱。这不禁让人想起了那部叫《荆棘鸟》的书来。书中描述了这么一只鸟，她一生只歌唱一次，她一生都在寻找那最锋利的荆棘，找到以后，她用荆棘刺透胸膛，挂在上面放声歌唱。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美的。而最美的东西要用最深的痛苦来换取――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她声音很大，胡云翼想去捂她的嘴，但是没有行动，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这般勇敢的画面，他要多看上几眼，然后把这幅画一刀一刀的刻在脑子里。

（五十二）
根据叶红霜的说法，胡云翼在心中慢慢的描绘出萧一剑的形象来，最后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这么一个人：身材十分欣长，甚至有些消瘦。虽然上了年纪，但毛发乌黑，精神矍铄。值得注意的是，他有着一对柳眉和一双凤眼，眉毛很平很平，眼睛很细很细，看上去甚是安详，那一股清秀气，倒像是位女子。有长髯漂于胸前。他只爱穿白色的长长的道袍，质地很讲究，是蚕丝的。据女友说，在清代，十分流行短款的服饰，比如马褂之类的，所以那架白色道袍就显得很不合时宜，而且很不经脏，在逍遥山庄里，专门请了一些女工给他洗衣服。叶红霜也帮着洗过，不过她是官家小姐出身，这种事是干不好的。萧一剑穿上长袍，手脚都隐与袍内，显得有些神秘。总之他与众不同，给人以仙风道骨之感。

这个形象与他年少时在床头帖的那些画比起来，是有出入的。有些画倒是画着长长的胡须，但是穿着绿袍子，脸色红彤彤的，一看就是拿关云长的肖像改的。而另一些画倒是一袭白袍，柳眉凤眼，神色安详，脑袋后面还有一圈光环，这就不用说啦，是用观世音菩萨改的，只不过要在她的下巴上添些胡须罢了。还有一些，在各个方面算是比较接近，只不过袍子画成了黑色的，脸上还挂着神秘的微笑，那种微笑很难拿，如同蒙娜丽莎。

那时他把这些画在墙上贴满，视如珍宝。现在回忆起来，就象一个个笑话。可当时他不这么看，他把它们叫做梦想。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老师问过我，你的梦想是什么？那时我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要当一名科学家。并且为自己有这般远大的理想而沾沾自喜，等问到别人时，才发现大家也这么回答，敢情都是这一套路子呀，看来是落入俗套了。那时我对科学二字的理解就是，能算出一百以内数字的加减乘除，现在想想，还真像个笑话呢。

我记得在九零年前后，掀起过经商热潮。当老师在问我们的梦想时，已经没有人再想当科学家了。大家都想下海，当老板。我也一样再次落入俗套。现在我住在月租三百元的小小平房里，而且没有工作，时不时的给别人打打工，挣一两个零花钱，想起当年要做老板的梦想，也觉得好像一个笑话。

如果把时间在向后推，再也没有人问我们什么是梦想了。大家把它都忘了。要是硬说，倒也是有的。对我来说就是考上大学。那就是我的梦想，仿佛我就是为此而生的，这说起来，就不像笑话了，反而隐隐觉得悲哀。现在我的梦想是考上研究生，拿到文凭。以后的梦想就是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再以后的梦想就是挣钱，买房子，买车，然后娶老婆。有时候，我怀疑这到底算不算是梦想。为什么我越长越大，而梦想越来越小？

（五十三）
我在书桌前坐下，翻开那些复习用的参考书，读着上面让人莫名的文字，不禁佩服编书人的智慧。这些题目立意新颖，深鬼难测，而且奇思妙想，怪语叠叠。还有让人头痛的功效。我就想，究竟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编得出这样的书？我本人也是土木系毕业的，说来是她的师哥。我学的是建筑设计，其实无非是让这世界上多几座鸽子笼罢了。我坐在那里，神思却不断的回到x城里去。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那高大的城楼，红色的城门，上面还有黄色的卯钉，象长满了乳房。我更喜欢那矮矮的民宅，爬着绿色青苔的墙壁和长着毛草的屋顶。当然我也喜欢红砖绿瓦的富贵人家的豪宅，那高高的门槛，门上硕大的门环，高悬着的匾额，推开那厚重的门，迎面的是高大而又不失精巧的影壁，上面画着牡丹，有的也画松柏和仙鹤。我一直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建筑。我就这样，不是的想起x城，这叫“走神”，对学习者来说是不好的事，但它经常发生，所以我并不慌张，而且也不急于制止。不管怎样，x城是我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世界。对于叶红霜来说，尽管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但最终还是从里面逃了出去，并且在大牢里留下的疯狂美丽的回忆，足够帮她渡过好几个冬天。

手机突然响起，我就这样离开了x城。是她打过来的，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随口答道：“没有，等你呢。”

“哦？可是真的？”

“那当然！”

“呵呵，今天表现还不错，不过我不回去了。”

“怎么了？”

“有事儿！就是……咳，跟你说你也不知道，反正晚上见吧！”

最后她嘱咐我别瞎糊弄一顿，我应了一声，双方几乎同时挂断了电话。我又在桌前呆坐了一会，然后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我租的这间房邻近铁路，噪声很大，不过我不在意，因为租金便宜，况且每天夜里我和她乱搞之后，都会就势睡过去，噪音并不能影响我。我出了门，背向着铁路的方向走，我想去吃牛肉面，在这之前，我要穿过一个小区。

小区里静得出奇。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偶尔刮起一阵小旋风，一些卫生巾就会从楼道的垃圾口里飞出，犹如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一听见美妙的华尔兹，禁不住轻轻起舞。我走了一阵，竟然没碰上一个人！我突发奇想，不会这世界上就我一个了吧？！这真像是科幻小说里描写的情形。我记得有一篇小说，非常的有名。因为它是世上最短的小说，只有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是因为它包含了无限多的可能性。我记忆中的ｘ城也包含了无限多的可能性，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穿过小区，来到街上，依然没有遇着人。不远的前方，有一家牛肉拉面馆。在“认识”她之前，那时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其实，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勾引”，她确实是一位好姑娘，无论如何，她不该被我――一个胡思乱想的家伙骗到床上。

在向着面馆前进的途中，我心中暗想：要是里面也没有人的话，那该多好！我会跑到收款台后面，抓上一把钱就走。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再没有任何旁人的时候，一个人才是他真正的自己。所以我的想法充分说明，尽管我对这个世界和与之相关的游戏规则不满，但是在骨子里已经不由得去习惯它们了。我也深深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钱，一切无从谈起。什么理想呀，追求呀，甚至自由，通通玩蛋去。“等我们有了钱，过的才是生活。”这是我的女友说的，当时我还反驳了她，我说：“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

“现在？不过是活着罢了。”她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再也无法反驳。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对自己还是有些失望的。我就这么心情忐忑的进了面馆。迎面走来满脸堆笑的服务员，看来科幻小说终于告一段落了。

“您来点什么？”

“牛肉面，一碗，小的！”

（五十四）
叶红霜自从被捕以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酉时刚过，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看样子来了不少人。接着，一阵“扑嗒扑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整齐得不得了。一整队清兵进到了大牢里。说实话，在此之前，这座监狱从没有迎接过这么多的人，因此它也仿佛来了精气神，变得不再那么阴暗了，转眼间好像变成了歌特式的大教堂，等待着教徒一个个鱼贯而入。又宛如法国十九世纪的圆剧场，正在准备盛大的庆典。清兵分成两排，然后个个站定。他们身穿绣着‘勇’字的蓝灰色衣服，腰里斜挎长刀，神色肃然。这是胡云翼离去的第二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

过了片刻，王大人带着六名贴身护卫也进来了。他头顶红缨，身着官服，脚踏厚底黑靴。步伐虽然稳健，但是肚子挺得老高，走起来难免一颠一颠的。平添了几分滑稽。当然，叶红霜此时可不知来者何人。随后，那蒙面人出现了。陈千索跟在最后面，神色黯然。

一个狱头把牢门打开，却看见叶红霜依然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就用那串钥匙不住的敲打木栅栏，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诶，诶，快出来！还不见过大人！”

叶红霜这才慢慢站起来，整了整囚服，把粘在上面的些许干草一一抖落，然后一步一步走出来。她把铐着的两支手，相互插在一起，自然的垂在身前。伴着轻铃似的声音，来到了众人面前。与此同时，蒙面人向前蹭了几步。

一个手下搬来椅子，请王大人就座。谁想到，王大人倒是先请那个蒙面人坐，蒙面人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坐。王大人又叫人把椅子给撤了。叶红霜看着两人，心中正在迷惑，只听身后有人怒道一声：

“见了大人，还不跪下？！”

叶红霜微微侧了一下头，“谁是大人？”

“你眼前这位就是！”

“哦，他是你们的大人，与我何干，我跪得着吗？”

两个清兵从身后窜出，手按住叶红霜的肩膀，脚底下踢她的腘窝，踢了几下，叶红霜竟然纹丝未动，两个士兵倒是弄了个一脸窘态。

“呵呵，看来这位姑娘的确不凡！”王大人挥挥手，叫那两个人退下，“不跪也罢。”

“哦，你知道我？”

“你可是叫――叶红霜？”

   叶红霜用点头代替回答。

“你的父亲可是叫叶瑞？”

“不错，你怎么知道？”叶红霜嘴里答着，心中暗暗称奇。要说自己被人知道，倒也不奇怪，毕竟她揭竿而起领军起义，朝廷通缉她已有一段时间，那些官员必定对她有所耳闻。可是她的父亲却早该被人忘却了。

只听王大人又说：“咸丰13年，叶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由于勾结太平军而遭灭门之祸，只剩下你一人逃生，呵呵，当时你藏身于后院的枯井之中，方才避过此劫。我说得可对？”

叶红霜惊得目瞪口呆。一双眼睛本来已经很大了，这下子更是睁的浑圆。叶家被满门抄斩，罪名是与叛匪勾结，此事曾一度震惊朝野。但毕竟时过境迁，加上这些年来，兵荒马乱，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知道并还记得此事的人已不多，看眼前这位大人，年纪不过三十，对十年前的这件案子怎么如此熟悉？更令人无法相信的是，叶红霜藏身枯井之中的事，只有他知道，除此人之外，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而他，与眼前的这位大人又绝没有半点关联。

王大人又道：“怎么了，是不是感到很吃惊？”

“你，到底是谁？”

“王三虎。”

“怎么会呢？我，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

“我？你当然不认得了，我们没见过面，恩，今天是第一次。但是，他，你总不至于会忘记吧？！”王大人说罢，手掌平摊，指向蒙面人。蒙面人幽灵一般的飘到叶红霜面前，仿佛突然间恢复了视力，竟全然不用人相扶。然后他慢慢把手放在脑后，解下了脸上带的黑纱巾。

（五十五）
牛肉面摆在我面前，腾腾的冒着热气。平静的面汤里，悠然的漂浮着几片香菜。我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来，呵呵，不过是汤中世界。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已经一点半了。难道这世界上除了我的所有人都在午睡不成？突然间，一股难言的孤寂袭了过来。尽管窗外阳光灿烂，我却觉得犹如置身于几万米深的海底。我仿佛变成了某种深海生物，就是会发光的那种。那里黑暗无边，只有靠着自己发出的那点微光，才能勉强看见不远的前方。

我已经有些不习惯这样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能想起她来，但是还没有达到胡云翼的那种程度。我想起自己把腿叉开的情景。她坐在中间，然后往我身上靠，仿佛陷进了柔软的沙发。她的头靠着我的胸口上，我看着她的头顶正中分开的发缝，像是黑土地上新翻的田陇。想起叶红霜也正是坐在那些田陇上，和柳阿勇开始了新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田园里特有的泥土香气，直到柳阿勇死的时候，仍然挥之不去。

那个时候她靠在我怀里，说：“其实我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以前？什么叫以前？”

“就是和你认识之前。”

“哦，那时你什么样？”

“那时我觉得自己挺安分守己的。”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瞧你说的，就跟你现在是个犯罪分子似的！”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现在，我每天都来你这里，几乎天天干那个，夜里看你一眼，我就会湿，这叫什么来的？”

“剌！”

“什么意思？！”

“剌，就是，嗨，就是你说的那意思！”

“说实话，第一次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我有点想反悔。”

“那怎么还让我进去了？”我一边撩拨她的发梢，一边问。她的头发香香的，好像有股奶味。

“你当时那副德行，我反悔有用吗？”

“你倒算是识相，当时可由不得你。”

她哼了一声，双手扶住我的膝盖，坐起来了一点，说：“那我要是死也不从呢？”

“那我就把你五花大绑，然后硬来！”我故意把话说得恶狠一点。

“你敢？”她说着说着，一肘子就打过来，没乘想，被我抓个正着，顺势把她的手拧到后背。“你给我松了！”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用长指甲抠我的手腕。我一把也把它攥住了。这时，她的两手都被反扭着，我用一只手把它们握住，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胸前，轻轻弹了她乳房一下。她开始挣扎，很激烈，但是只有几秒钟，然后就不动了。我似乎看见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我轻轻的咬着她耳朵问：“是不是又湿了？”

“你真是个混蛋！”她柔声说，“你就会欺负人！”然后我象胡云翼干叶红霜一样干她，她像叶红霜骂胡云翼一样骂我。我又回到了那个世界。

我吃着牛肉面，心里想着她。其实她挺不容易的。平时白天要上课，晚上到我这里来，有时给我做做饭，然后要看书，夜里还要让我干，还真是辛苦。而我什么也不能给她，还和她吵架。当然她也够凶的，一吵嘴就掐我的腿（现在还青着呢）。有时候，我们吵得很凶，我还向她发誓，以后就算天天手淫，也决不碰她。看得出，这句话伤了她，因为她哭了，而且还用小手来回的抹泪水，样子特别可怜。然后她跑下床，到厕所里去，好像是在洗身子。而且后来的好几天都没露面，也没打电话来。当时我望着她不停扭动的娇小可爱的身躯，心中怜爱无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有时候，我想干脆这辈子就是她了吧。我的意思是娶了她，然后给她一些她应该得到的，而且说实话，我深深的迷恋她的肉体，除了她，我再也不想操别人了。可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连我自己都不能满足。我总是胡思乱想，想入非非。总是想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想去找找人生的真谛。我可以在某个工地找份工作，这并不难，然后像别人一样，挣钱养家，了此一生。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至少目前不是。我宁可成为深海里的闪光的鱼，独自向前探寻，也不愿窝在办公室里喝茶，开会，听报告。
《断魂记》（56－60） [转]

（五十六）
叶红霜早已经注意到那个蒙面人了，装束如此古怪之人，想不注意都难。但是当他慢慢走近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有些吃惊，甚至有些害怕，所以她稍稍往后退了一点。那个人开始解面纱，动作如此之慢，好像在揭开一个会让人难以接受的谜底。事实也确实如此，当那黑色纱巾被摘下的时候，惊奇也好，害怕也罢，都在瞬间升到顶点。眼前的一切是她万万无法想到的。

陈千索站在最后面。因为进入大牢的人太多了，他眼前是无数个人头。他不得不使劲踮起脚来，努力的往里看，但是无法看到那个人的面目。但是他通过牢房里闪烁的火烛，看到了叶红霜无比惊异的表情，看到她身后的清兵们一个个用手捂住了嘴，看到了旁边的王大人把脸扭向了另一侧。他知道也许还是不看为好。他听见那个人说：“没有想到我还活着吧！”他没有听见叶红霜的回答。

陈千索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竟是那么熟悉。我指的是，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我还在大学的时候，一二百人一起上大课，这种课我一般是不来的，偶尔来了，也坐在最后一排，然后在那里睡上一觉。那时侯，我抬头向前一看，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来回乱动，感觉好像掉进了蝌蚪窝。这时候，突然间从后门进来了一个女孩子，好像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所以很柔顺的披在肩头。她穿着牛仔上衣，后背有一部分被头发印湿了。裤子是什么就不记得了。她就在我身边坐下来，把书包往桌上重重一扔，一下子就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心里意见老大，心说，迟到了还这么牛逼，影响了老师讲课不说，还影响我睡觉，真是的！然后，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倒头就睡，把脸枕在书包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好累呀。”这一折腾，我困意全无，看她倒是睡的极香，真想扑上去把她摇醒。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一阵东看西看，然后用压出红印的脸对着我看了一阵，问：“这是上的什么课？”

我说“建筑设计”。她吃了一惊。然后说，“坏了，我进错教室了，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上下去呀！”她手托腮帮想了一阵，又问我：“你说，我现在出去行吗？”

我说：“别介了，你就这样拿着书包往外走，恐怕不大好，老师多没面子呀。”

“那我怎么办呀？”我心想，这女孩真够烦的，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反正你也是错了，那就一错到底呗！”

后来如你所知，我和她开始约会。如你所知，我们的交往始于一次错误。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就选在菜市口。至于为什么是那里，这个她也问过，可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那天上课进错教室，然后坐在我身边，然后睡觉，醒了之后问我怎么办，然后听我不屑一顾的回答，她说，当时我告诉她，错了就一错到底的时候，脸上挂满了不在乎的神情，这种神情洋溢出青春气盛和年少轻狂。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喜欢我了。

（五十七）
胡云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叶红霜，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合谈时的情景。叶红霜说，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接着他又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要抓你？叶红霜答，不是很明确，但是有预感。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不知道！”

“总得有点原因吧！”

叶红霜想了想，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以前的恋人？”

“嗯。”随后她急忙改口说：“不是的！”

“是我的丈夫！”叶红霜说出这句话，心里好像抖开了一件包裹，很多东西“扑通扑通”的落下来，心情一下子就乱了。柳阿勇并没有娶她为妻，也可以说，根本没来得及娶她，那个童话故事就结束了。就象我一直幻想无人世界时，眼前蹦出一位卖牛肉面的服务员问我要点什么一样的突然。但是她早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了。叶红霜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早晨，那个秋天的清晨。天气凉极了，很薄很薄的云彩被拉成细细的长丝，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就目前人类的语言，这样的景色还无法描述。只能记得当时的天，颜色很浅。柳阿勇把毡毛袍子裹在她身上，然后起身离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他送给叶红霜一件礼物。并用树枝在地上写：“嫁我吧。”

“你已经结过婚了？”胡云翼的问话把她从记忆中拉回来。

“嗯。”她还是‘嗯’了一声，但这一回没有改口。

“还想着他？”

“嗯。”

“忘不了？！”

“永远也忘不了！”

“即使我们干那个的时候？”胡云翼穷追不舍的问。

叶红霜又重复了一遍：“永远也忘不了！”

胡云翼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想起这件事，让他心里很不快，即使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即使现在和x城远隔千里，但是心里那不痛快的感觉竟和当时一样，没有丝毫的减弱。

当时，叶红霜也看出来，胡云翼不高兴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起过柳阿勇的事，这么做，不管是对胡云翼，还是她自己，都有好处，即使是永难忘记的事，一旦过去了，也要作出把它忘记的努力。其时正值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在大牢里更是如此。叶红霜感到扣在脚踝上的铁镣冷的好像冰一样，有多久了，她连一个懒腰都不能伸，每一个关节都好像锈死了。比这个更难过的是，这些日子简直无聊至极，能活活把人逼疯。这种囚禁生活何时才能结束呢？于是，她问胡云翼，能否给她一些书看？胡云翼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胡云翼来的时候，带来了书和一件长袍。书是《五经》中最好看的《春秋》，长袍外面是黑色的，内衬是红色的，非常厚，因此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披在身上有种很踏实的感觉。这间长袍是新的，叶红霜这样美丽的女子，穿上之后，更显妩媚动人。只不过她里面穿着有些旧的囚服，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

叶红霜说，她不想看《春秋》。胡云翼问，那你想看什么。她想了想，然后问有没有《列女传》。胡云翼说，回去找找看罢。十多年前，叶红霜还是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一直督导她看这部书，她也看了很多年，但是从未看完过，现在也许该是看完的时候了。

（五十八）
胡云翼果真寻到了这本书，兴冲冲的跑来了。他在书里加了一件东西，作为送给叶红霜的礼物。他确定，这东西她一定会喜欢。没成想，叶红霜一看见那东西，就哭起来，而且任胡云翼怎么劝，也劝不好。过了很久，她还坐在那里啜泣。在x城黑暗如深海的牢房里，叶红霜只流过两回泪，这就是其中一回。另一回也是因为胡云翼。除了这两次，她再没哭过，纵然身受惨绝人寰的酷刑，她也没留下过泪水。

叶红霜接过那本书，她只要一翻开，就会看见那样礼物，然而在此之前，她只是端详着灰色封面上“列女传”三个字，那是写得极为工整的小篆，和她以前看的那本一模一样。在一瞬间，她好像“嗖”的一下，又回到了童年，她想起父亲母亲，想起了花园里的八角亭，想起了瑟瑟秋风吹落的叶子，铺了满地，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她也想起来后院用藤条做成的秋千，用它可以荡的很高，看见墙外的世界。那时侯，在少女心里，藤条只是用来作秋千的，除此之外，再无用处。后来，当藤条抽在她身上的时候，引起火烧火燎的痛楚，她才明白它们真正的用处。

叶红霜对自己的父亲，又敬又畏。父亲虽然作了广西巡抚，但是没有一点官架子，还是和很多绿林朋友往来。他拜把弟兄屠万里（红霜管他叫叔叔），劝他尽早断绝那些江湖关系，以免惹祸上身，但是叶瑞没有那么做。对于这个，红霜由衷的钦佩。身为巡抚，维护一方，每天衙门里都要抓很多作奸犯科之徒，但是一些劫富济贫的英雄也偶尔被擒。叶瑞总是尽量的从宽处理，有时干脆把他们放走。那些好汉走的时候，对着叶瑞抱拳作揖，红霜在门外见了，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拳作揖。这种时候，父亲总是偷偷的找个机会，而且很神秘，从不张扬。但是有一次，情况却不相同。那是一个年轻人，本来是给别人当雇农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联合了其它几个雇农，反而把地主的田地占了去，现在事情闹得挺大，无奈之下他逃到南宁，最终还是落到官府手中了，被关入大牢。在牢里的时候，此人还大力宣扬一些离经叛道之言。叶瑞得知此事，倒是对这个狂妄之徒产生了兴趣，就到牢中看他。那人在叶瑞面前，不卑不亢，慷慨陈词，几次下来，两人都感到性情相投，几乎成了朋友。

后来，叶瑞用偷梁换柱之计，将抓到的一个采花贼作了替死鬼，把那人救了出来，还在府中摆了筵席，叶瑞和屠万里两个兄弟一起和那年亲人饮酒畅谈。三人推杯换盏，对国家社稷各抒己见，奇怪的是，叶瑞和那年轻人总是不谋而合，屠万里心中似乎不快，便中途离席而去。

饭后，两人还没尽兴，又到后花园散步，且边走边聊。那时，叶红霜本该在书房里念书，可是她实在读不下去，便把那本《列女传》塞进怀里，跑去花园玩耍。正玩得高兴，忽见父亲和一个陌生人走来，急忙跳下秋千，从怀里掏出书，坐到石椅上假装看起来。

叶瑞和年轻人走进，叶红霜急忙站起，迎上前去。叶瑞看见女儿头上还挂着汗珠，头发有点乱，衣服也皱皱巴巴，心里又喜又气。便对那年轻人说：“我这女儿，平时娇生惯养，不学无术，不知礼仪，还请莫见怪。”

叶红霜小声嘟囔：“谁不学无术了？人家这不是看书呢吗？”

叶瑞又道：“你看这孩子！霜儿，这位是爹的一位好友，还不快快行礼！”

叶红霜走到那人面前，说“爹的好友，想必是绿林好汉喽，小女有礼啦！”说罢，她双手抱拳，作了一揖。

那时，女子见人都要道万福之礼，哪又抱拳作揖的？叶瑞见了，说：“这孩子，那里学的？”转而对年轻人道：“都怪老夫管教不严，莫见怪。”

这时年轻人开口了：“大人多虑了，小姐天性活泼，聪颖过人，实在是福气！”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只恐将来找不到好人家呀！”叶瑞看着红霜，叹着气说。

“诶，小姐花容月貌，天生丽质，将来必是一代佳人，大人又权高位重，守护这一方水土。怕就怕前来迎娶的人太多，要从这里排队一直排到街上呢！”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叶红霜羞的面脸通红，嗔怒一声：“不理你们啦！”

父亲和年轻人走在前面，叶红霜忽远忽近的跟在后面，两人的谈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进到她耳中，那时她还小，有很多听不懂的地方。好像是爹要留那人，但是那年轻人又不肯。年轻人还说了什么对当今朝廷非常失望之类的话。爹对他说，看到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满怀理想而又放荡不羁。最后劝那人，要好自为之。那个人走的时候，还特意来到叶红霜面前，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还会见面的。”

叶红霜也依旧抱拳还礼：“那后会有期！”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但是回想起来，真切的宛如昨日。很多细节在她脑中重现，要是当时不放那个人走，一切会是什么样子呢？她还会遇见柳阿勇吗？还会遇见箫一剑吗？那把断魂剑还会在她手中吗？

她又回想起那个人的容貌，虽然衣服破旧，但是仪表堂堂，宽宽的额头，长长的鬓角，因目光过于有神，显得慑人心魄。眉毛又粗又黑，几乎连在一起。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象刚割完的麦茬。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想到，后来此人竟成大业。

当然让她念念不忘的还有那个人的名字，他叫――洪秀全。

（五十九）
叶红霜捧着那本书，对着灰色的封皮发了一阵呆，往事在脑子里飞快的浮现，然后又飞快消失。就象一只鱼，在水底游了太久，便慌张的来到水面上，露一下头，吐出几个水泡，然后又飞快的钻回去了，只留下水面还在固执的泛着微波。回忆有时清晰如昨日，有时候又像晨雾中的正在锻炼的人群。我和我的女友也在那些人群之中，叶红霜应该会看到我们的。这个想法尽管古怪至极，但我总是深信不疑，我们之间总是有些关系。

周六的时候，女友起得很早，她让我陪她打羽毛球。对于这一点，我感到有些困惑，因为我总是很疲惫，而她总是那么活力四射，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显得有点不相称。就在昨天晚上，不，确切的说是今天凌晨，我们还在做爱，直到两个人都累到不行了，但是现在，她穿上火红的运动衣，左腋下夹着一幅羽毛球拍，右手中攥着羽毛球，站在我面前，一幅英姿飒飒的样子。可是我依然浑身酥软，象被人抽掉了脊梁，因为起得太早，两只眼睛十分酸痛，眼皮死死的黏在一起。我尽量把眼睛睁开，坐起身来，看见她穿的是以前高中的校服。想必那件衣服原来订作的时候很大，所以现在穿起来很合身，我看见她两只乳房鼓鼓的，好像想从里面往外蹦似的。火红校服是一个半高领，她把拉索拉得很低，露出洁白的胸部，不管什时候，看见这番景象，我总是会感到清醒和兴奋。我把脖子伸长，宛如长了十节颈椎。往她领口里看。她一把把我推开，说：还没看够呀！然后把拉索拉得很高，把半高的领子翻下来，平整的摊在肩头，那洁白的胸部只剩下脖子前一小块V形的区域了。

叶红霜翻开《列女传》，虽然封面上的灰尘已经被胡云翼拂去，但打开的时候，那些躲在书页上的灰尘便飞扬起来。和我一样，她的眼前也出现了一片火红的东西。她呆呆的愣了几秒钟，泪水夺眶而出。胡云翼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一大早跑到城外的山林中，摘下了一片他看到的最红的枫叶，然后把这片叶子夹在了书里，他认为叶红霜看了定会高兴，没想到把她惹哭了。但是这并不怪他，在这片枫叶上，叶红霜有过太多的回忆。

她想起来，小时候，她问起过母亲，她为什么叫“叶红霜”这个名字。问父母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们大家都这么做过，得到的回答也是千奇百怪。叶红霜的母亲是这么说的：你也知道，你父亲一直想要个男孩子，还起了好多男孩子的名。盼来盼去，盼到了秋天，我就把你生下来了。那些名字一个也没用上。那时候，你父亲有些不快，常常独自一人去散步，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管你叫“小叶子”。听到这里，叶红霜就把小嘴嚼起来说：“你们真是的！女孩子怎么了？！”

她母亲用手拍拍她的头，笑着说：“是呀，你看我这个女儿要是淘起气来，能比过十个男孩呢。”叶红霜吐了吐舌头，听母亲接着讲道：“后来你父亲也想通了，女儿也是亲骨肉。他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你能象那秋天的枫叶一样美丽。”

叶红霜想起母亲的话，那种对未来的憧憬在当时是那么绝对而坚定，每一个人都深信幸福的存在，然后把所有希望毫无保留的押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上。她想起后来，这种憧憬在瞬间破裂，简直比泡沫还脆弱，她才明白，所谓的希望和幸福，到头来竟根本不曾存在过。她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想那幅场景：全家上上下下，被五花大绑的跪在那熟悉的大院里，那个她终日玩耍的地方，她真的无法相信这一切。她想起在这之前，父亲把她抱起来，丢进那口枯井之中。那口井非常的深，井底还有齐腰深的水，冰凉刺骨。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丢进这样的井中，想要爬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的父亲也明白，叶红霜活下去的希望几乎于零。但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藏在那井中，毕竟还有那么半线生机。后来，就是那半线生机，竟真的被抓住了。箫一剑从井中把她救起，听她讲述身世，并且破例收她为徒。

叶红霜想起自己的身世，感觉真的像一片叶子，一片枫叶。在火红的时候，从树枝上落下来，随着风飘悠悠的，不知会落到哪里。这飘零如叶的人生，让她一下失去了所有控制，泪水冲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这一哭，泪水好像流不完似的，以至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但在她心里，竟然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舒舒服服的痛哭一场了。

（六十）
上一次痛哭，还是在柳阿勇死的时候。她抱着他的尸体，泪水流个不停，一阵风吹过，满是泪痕的脸感觉很疼。那一次，她把自己的衣服，和柳阿勇的衣服全都哭湿了。站在一旁的太平军弟兄们看了，都不禁动容，有些人也随着哭起来。那些本来很讨厌叶红霜的女兵们，也被这种气氛深深感染，但是由于矜持，仍不肯落泪。但是叶红霜越哭越凶，看那架势，就跟没有明天似的。大家都忍不住了，最终哭成一片。那一次在清兵的大举反攻之下，太平天国受到重创，很多赫赫有名的将领送掉了性命，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柳阿勇――一个押运粮草的小卒的死，竟然让这么多人流下了泪水。

胡云翼有些不知所措。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片红红的叶子，竟让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女子哭成泪人。他在她身边来回踱着，然后蹲下来，推了推叶红霜，安慰着：“别哭了，算我没送好吗！”说罢，他伸手去拿那片叶子，却被她一把推开，“你别管！不是你的错！”她抽泣着说。

在叶红霜的记忆中，柳阿勇也送过她一片同样的叶子，也是在秋天的清晨。她身上披着厚厚的毡毛长袍，象猫儿一样委在地上。那是一座山丘，她就躺在很平缓的坡上。阳光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来，把她所能看见的一切镀上黄色，那正是秋天的颜色。这无疑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但同时也是最短暂的季节。她刚刚醒过来，看见身旁有一堆黑色的木炭，若有若无的冒着烟，在这烂漫金黄的山坡上，这无疑象是一簇浓密的阴毛。她记起昨晚和柳阿勇就睡在这里，但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环顾四周，满目是长的长长的野草，也都是黄色的。还有远处的树林，和弥漫的青雾。她看着那些草，研究着它们细长无比的叶子，上面沾满了露水，稍一倾动，那些水滴就从叶子上往下滑，不留一点痕迹。她惊异于大自然的细心，这么微小的环节竟也能安排的如此从容不迫。然而与此同时，她感到有些孤寂，在爱情里的人，即使分开片刻，也是寂寞难耐，这个问题就连大自然也无法解决。

接着她看见了那个从青雾中走出的男子，毛发浓重且肌肉结实。柳阿勇坐回到她的身边，送给她一件礼物。如你所知，那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在我眼里，它就像女友玩球时穿着的校服，如你所知，它像一片爱情。叶红霜看着这片叶子，它的五个角向不同的方向散开，好像正在伸懒腰，下面的叶柄还保持着绿色。叶子正面上有一层白霜，细细一看，是无数个极微小的白色粉粒。如果把这片枫叶比作一个宇宙的话，那么这些微粒就是一个个星球，其中一个也许也是蓝色的。可是这些星球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因为叶红霜把那片宇宙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火热的体温瞬时就把那层白霜融化了，不管那些小小的星球上正在发生什么感人的事，都在这刹那毫无缘故的结束了。

柳阿勇拉了她一把，她顺着方向看过去，看见柳阿勇在地上写的字，是那三个字，你能猜到吗？不是“我爱你”，而是“嫁我吧”。此时，在叶红霜心里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可能那就叫幸福吧。从她十四岁那年，她就以为再也找不到这东西了，却没想到在这长满茅草的山坡上发现了它。在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递给他的那片红叶上，她找到了她的爱情。阳光射进她的心，然后按照惯例，把里面的一切染成金黄。

胡云翼见她哭个不停，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没有办法，就说：“别哭了，我给你打开手铐还不行吗？”“来来来，要不我们出去走走！”“真的，别哭了，算我求你了！”不过无论怎么做，都不见效果。胡云翼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感觉那个玲珑的身体依然在怀中颤抖不止。尽管当时是早晨，可是在大牢里阴暗如夜，火苗在蜡烛上忘情的跳跃，象是磕过了摇头丸，不停的摆弄着自己尖尖的脑袋。忽悠悠的光线映在墙上，看上去仿佛整个牢房都在颤抖。

胡云翼在有如黑夜的木栅栏里，紧紧的抱住叶红霜。我也用蓝色窗帘隔住黑夜，然后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胡云翼问自己，这是真的么？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也一样，我不知道我怀里的那个肉体是谁？是叶红霜？还是一个土木系的女大学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胡云翼？还是“我”？我的精神到后来的时候，已经越来越不好了，这我是有预感的。因为我的一些学过医的朋友，总是建议我找一个比较好的疗养院，去疗养一段时间。我满口说，对，对。心里想，你给钱呀？！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都在黑夜里，我们只能拥有黑夜，也只配拥有黑夜。我们拥抱在一起，以最紧密的方式，可是我们看不见彼此，只能听见对方在黑暗里的喘息，和不安分的灵魂的心跳，同时去感觉对方柔软的身体。我们就是这么度过的，我们享受着飘零如叶的爱情。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然后是另一个黑夜。
《断魂记》（61－65） [转]

（六十一）
现在说说我的这个女朋友吧。我承认她是一个好姑娘，况且她自己也这么说，记得在大学里刚遇见她时，她曾正襟危坐对我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后来她躺在我的床上，面色绯红的告诉我，她也是世上最好的妞。不管是长相和身材，还有味道，她都很好，和叶红霜一样，她不管穿什么，我都觉得不错。夏天她爱穿浅桔黄色的吊带背心，露出两个肩头。走起路来，她的双臂来回摆动，且幅度很大，这时可以在她的肩头隐隐看见两块三角肌。冬天她爱穿鹿皮色的皮夹克，领子和袖口上都有看起来很暖和的棕色的毛。说实话，我有点不相信她会喜欢上我，仅仅凭我一句漫不经心的调侃？她这个人其实有点古怪，有时候凶得很，例如用脱下长统袜来勒我脖子，用冰冷的手往我后心窝里插；有时候又温顺叫人害怕，例如她会赤条条的躺在床上，然后说：‘姿势随便你摆！’基于上述证据，我有理由怀疑她是一个有施虐同时也有受虐倾向的人。这当然是开个玩笑，可是那一天，她对我竟也提出了同样的质疑。

关于我对她起疑心的事，还有一些需要说明。我们两个人都特别爱看书，但别误解，专业方面的书我们是能不看就不看的。对于我来说，那些专业书籍的文字眼花缭乱，貌似失传已久的西夏古文，或者是远古的图腾。除了能让我头和眼眶疼痛之外，还有一种奇妙的功效，那就是能促进胃肠蠕动，所以当我一连好几天没解大便的时候，我会把它们读一读，然后往马桶上一坐，立马就能拉出来。我们爱看的是一些所谓的闲书，比如小说之类的东西，这件事以后我会详加说明的。她爱看一些畅销书，有关爱情方面的则优先考虑，这件事以后我也会详加说明。此外她还爱看各种杂志，《风韵》，《服装》，《时尚》，《瑞丽》等等，等等。当然，我也爱看，但只限于插图。经常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双手捧着一本杂志，虽然很薄，但是感觉很重，据说是用什么铜版纸做的。我对着封面上的女郎发呆。这时她坐到我身边，用拉家常的语气问我：“很精致吧？”

我头也没抬就答：“嗯！”

她又问：“有点贵，是吧？”

“嗯！”

“可有什么感想？”

我抬头迷惑的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实话实说！没事！”她拍拍我的肩膀。

“总体感觉是，外国的乳房饱满，但是屁股有点大，而国内的，亚洲这块的屁股合适，但胸略显平坦。”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认真的回答了她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思考，无论是什么问题。对于她给我设下的陷阱，我全然不知。

“比我好看吧？”

“嗯！”我完全由于惯性的回答，这时灾难就开始了。她狠狠的把书往我脸上贴，弄得我鼻子很疼。我还听见她说：“看，看，看，看死你算了！”“你就给我在这儿丢人吧你！”我心里想，果真是有虐待倾向。我对她产生怀疑的事就是这样的。

那一天，她还算老实。把枕头立在床头，然后靠在上面，命令似的说道：“把你写的小说拿来看看！”她把这个叫“小说”，令我感到十分的满意。我给她递过去，并补充道：“顺序可不对呀。”她不屑的说：“没事，这玩意从哪儿看都行！”这句话，又让我十分的不满意，这说明我思路混乱，没有章法。她随便翻了一页就看起来，我继续忙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她来到我面前，仔细的端详我的脸，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然后围着我绕了几圈，让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猪，或是三条腿的鸡。她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这样想是因为我有时候恍然间就不会认识她，但这毛病只有我犯，她怎么也这样？我问她：“你犯什么病了？”她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虐待狂呀？”

（六十二）
她说我是虐待狂，我当然不会承认，她说证据有二。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胸，同时解释道，这是其一。她说另一个证据就是我写的这些文字。我感到迷惑不解，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把手稿递过来，说：就是这段，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我接过来，心中暗想，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我写的了！再说，于紧张的复习阶段之中，能分出心来干这事的人，也就是我了。于是我细细的读道：

刑讯室的天花板很高，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似乎是黑色的。这里光线暗的不得了，而且只点了四根蜡烛，所以一切都黑乎乎的，令人不寒而栗。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下很多铁链，铁链的一端是铁环。铁链有长有短，铁环有大有小。它们悬在空中，犹如硕大的门帘，猛一进去，感觉好像来到了体操队的吊环训练室。如果不小心，就有被它们碰破头的可能。叶红霜就是被吊在这样的铁环上。

她手上戴着铐子，穿在了其中一个不高不矮的铁环里。她全身的重量全都集中在那副手铐上，她的双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卡在上面，尽管光线不佳，但仍能看清那手腕上已经勒出血印来，两只手的颜色变得很深，显然是淤血的缘故。鞋子已经被脱去了，细细观察可以发现，她的二脚趾要比大脚趾长一些，据说，自古的美人皆是如此，因为这个缘故，二脚趾与地面之间存在似有似无的接触。

她的身体与地面是完全垂直的。头向前倾着，长而浓密的黑发在脖子后方分开，一左一右的垂到胸前，把两个乳房淹没于其中。王大人和那个神秘的蒙面人都在场，还有不少清兵，虽然他们身穿着各色服装，但是在这里，连同他们的脸，都变成黑色的了。

王大人托起一支蜡烛，走到叶红霜的跟前，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和隐隐可见的睫毛。在这黑漆漆的空间里，好像飞进来一只萤火虫。王大人，用另只手慢馒的抚着她的头，抚着那些柔顺的头发，然后突然间用力一抓，把它们攥成一团，死死的握在掌心。这个动作迫使叶红霜不得不抬起头来。王大人用蜡烛靠近她的脸，然后欣赏起来。那是一张会令每一个男人都动心的脸庞，当蜡烛的火光靠近的时候，这张脸庞是白色的，是这里唯一不会被染成黑色的东西。

她左侧的脸上有一道阴影，那是由于她俊挺的鼻梁，不知不觉中挡住了一部分烛光所致。不过她的脸因此而更有层次。她的嘴唇也是白色的，失去了原有的润泽，上面还有很多干皮，象白色的的小矮人站在上面，好奇的在看将要发生的事情。

王大人对她说：“怕了吧？其实只要你求他几声，求他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就不用挨鞭子了。他要的也就是这个。”王大人所说的“他”自然是指那个蒙面人了。

叶红霜脸上表现出的是一种柔顺的勇气，一种听天由命的架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紧不慢的向王大人脸上吹过去，象一个坐台的小姐正在吸烟，然后从容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引得周围的客人蠢蠢欲动，然而在这里，蠢蠢欲动的是那烛光，它像是受到了挑逗，一个劲的跳跃着。

看到这里，我抬起头望向她，问道：“这怎么了，没问题呀？！”她说：“别急，接着往下看！”我心想，乖乖！好像这是她写的似的。然后我又问，“那你刚才指你的胸部是什么意思？”她瞥了我一眼，“你别装傻啊。”我又糊涂起来，用手挠了挠头。她又说：“昨天夜里你干嘛来的？这就忘了？！”我想了片刻，然后用手猛的一拍额头说：“真忘了！”话音未落，我先挨了一脚。她说：“昨天夜里也不知哪个混蛋说自己小时候没喝够奶，偏要含人家那儿。”同时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部，确切的说是她的乳房，更确切的说是乳房上的乳头。“含就含呗，还用牙咬，早上我一看，都出印儿了。”

“那很疼吧？”

“废话！”

“那你不叫？”

“好呀你！太忘恩负义了吧！我看你那样儿，心一软，就咬牙忍下了，你倒忘的干净。告诉你，绝没有下回了！”

“好，算我错了，那我给你揉揉好吧？”说着，我就把手往她前胸上按，感觉自己跟无赖似的。

她一把推开我的手，“不用，反正不理你了。”说罢，她又坐回到床上，拿起了另一本杂志。而我接着看自己手中的稿纸。

（六十三）
叶红霜吹了口气，吹到眼前这位胖墩墩的王大人脸上，他耳畔边的头发忽悠的飞了一下，眼睛也不由得眨了眨。这口气吹得他很不愉快，因为其中满是轻蔑之气。要是换了我，连丝毫的不快也不会有。而且我经常幻想着，能有一位绝色佳人对我的脸吹气，我就会沉浸在那如兰的气息之中。为了这个，女友用手指狠狠的戳我的脑门，说我没出息。她还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叶红霜，你跟她过去！！事实上，我也有同感，当我第一次写下“叶红霜”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她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尽管我一直把自己的工作美名为“创作”，并且自豪的对别人说，我创造了一些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但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根本就是什么都没创造，这我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一开始就是活的，那些事真真切切的发生着，这些人在自己的时代里，演绎着自己的独立的故事，如果能称其为故事的话，我只不过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读者罢了。

叶红霜的动作有一些挑逗的味道，尽管此时此刻，她被高高的吊在空中，但是她还是不以为然，对于即将要到来的一切，恐惧又有什么用呢？她时时刻刻都好像是这里的主人，无论谁在她的面前，都会觉得自己是配角。

王大人开始出汗了，然后用自己的胖手擦，"狗娘养的！"他在心中暗暗咒骂，却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叶红霜对他说：“我不和你说话！你把他叫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那个蒙面人了。王大人心中恼火，她竟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发作，而是静静的向后退，嘴里嘀咕着：“死到临头还这么狂？！下辈子还是挨刀的货！”

叶红霜的这句话，已经起到了其本身的作用。蒙面人听到耳中，便走了过来。他头上还是蒙着黑布，只露出鼻孔和嘴，他手里还拿着长长的木棍，用来敲打地面。但是在向叶红霜行进的过程中，他从来用不着那根木棍，他走的路线是笔直的，到了她面前的时候，会准确的停住脚步，这些举动赛过一个明眼的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叶妹妹，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随你的便。”

“你和小时候一个样子，总是这么不在意。”

“你要的是什么，断魂剑法？”

“呵呵，我一双招子都没了，要个屁剑法呀！”

“那我就没办法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蒙面人低下头，看着地面。他的样子让人相信他是可以看见东西的，他好像是在沉思着，好像回忆着什么，不管是什么，我觉得那回忆有如泥沼，而他深陷其中，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污秽的泥浆已然齐腰，而且还在沿着他的身躯向上攀爬，象一个专业的攀岩者，不会放过峭壁上任何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很快他就走不动了，只好停止回忆，抬起头来。

“我要你的忏悔，在我面前，还有我父亲的灵牌前忏悔。”

这次轮到叶红霜了。但是她的回忆绝非泥沼，倒好似铺满金黄落叶的林间小路，任你如何用力践踏，也只会陷下三寸。有风吹过时，叶子飞舞起来，待到风过去了，它们又徐徐落下，并且在空中不住的翻转，象一群明明暗暗的蝴蝶。

“很遗憾，对于那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的！”说完，她扭头看向屋里的桌子，上面确有一块灵牌，暗红的颜色，混入了这茫茫黑暗中，上面虽然有黄色的字体，但实在看不真切。

“和小时候一样，你还是什么都不怕，那我只好公事公办。”

“悉听尊便。”

“有六年了吧？你给我留下的伤疤，你知道有多疼吗？”

穿着黑色衣服的士兵们走过来。如前所述，他们的衣服很可能不是黑色的，可是这件刑讯室，好似一个染缸，无论什么，通通变成黑色的。黑衣服士兵手里拿着藤条，那也是黑色的。他们握着藤条的首尾，象拿着一个个圆圆的圈子。乌压压的一片，走到叶红霜跟前时，她才看清，其实不过二个人。

他们的衣服前胸开襟，可以看见胸肌的轮廓，其中一个还密布着黑色的胸毛，离近的时候，她才看清他们的皮肤不是黑的，而是古铜色的。手里的藤条也不是黑的，而是青铜色的，泛出金属的光泽。

她的身边还摆了一只木桶，很大很大，她几乎可以在里面洗个澡。桶里是有水的，看上去很粘稠的样子，倒像是油。上面漂着一些红色，象美人的嘴唇。可是事实上，那是辣椒。我们都知道，用沾过辣椒水的藤条抽打身体时是很疼的，但是有多疼，我们却说不清楚。

藤条的头从他们手中滑落，不再是一个圆圈的样子了，而是象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到有美人唇印的小河中洗了个澡，然后有精神了，开始飞舞，撞到叶红霜的身上，并在接触的瞬间，陷入她的肉体。

事实上，这个过程非常的慢。两个黑衣士兵在两侧站定，一个从前面抽，一个从后面抽。前面的鞭子往回收的时候，后面的恰恰赶到，这样就保证了叶红霜每时每刻都会挨上一鞭。而且对行刑者来说，也是一种保护。如果两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的抽，很有可能抽到对方身上，因为鞭子有惯性，打到叶红霜身上的时候，并不会就此停下来，而是绕过她的身体，缠住她的腰。鞭子的头部就象是蛇头，依靠惯性的一扫，狠狠的咬上一口，一下就是一道血印。

起初，他们瞄着叶红霜的腰狠抽了一顿，每当藤条把她的腰缠住时，那纤细的轮廓便在这个瞬间显现出来，这几乎成了一种动力，使得他们越抽越快，以求能更多的看到那美妙的轮廓。有时候，藤条将她的腰绕得很紧，他们就不耐烦的狠命一拽，产生巨大的张力。同时，叶红霜低垂的头颅会突然仰起来，长长的头发也会在空中飘上一飘，这景象充满动感，着实美丽。每抽完几鞭，藤条就要到小河里去，好像它们也会疲劳似的，以致要用洗澡来解除身上的酸痛。有时候从桶里拿出来的时候，藤条上还挂着一些红色唇印，随即，这些唇印又烙在叶红霜的身上。

   慢慢的，她身上的囚服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水还是汗；有些地方还露出一抹红色，分不清是辣椒还是血。

（六十四）
胡府已经是一座紫陌青门的大宅子了，和胡云翼记忆中的样子颇为不同，这使得他有一些不习惯，如我们所知，他是那种爱生活在记忆中的人，也可以说是性情中人罢。他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听见外面街道上有人在走动。京城里的每条街上都铺着四四方方的青砖，人走上去的时候，能发出叮咚般的声音，这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入耳，白天它便淹没于嘈杂之中了。

他又想起x城里的事情了。那里只有一条主路铺着青砖，他曾经在那条路上押解着叶红霜游街，还看见她脸上挂着的珍珠般的泪水。那些青砖比京城里的大不少，砖缝之间生有一些杂草，所以永远别指望能发出什么悦耳的声音。而其他的街道，大路也好，小路也好，都是用泥土或碎石铺成的，它们被踩得很结实，只有风很大的时候，才会飞扬起来。叶红霜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长的一株奇葩。忽然间，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他知道外面的脚步声是更夫发出的。与此同时，还有铜锣声飘进他的耳中，已经四更天了。他竟然一夜没睡。原以为连日赶路的辛劳会让他一睡不醒，没想到真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却依然如影随行，和他聊天，打闹，偶尔还咬咬他的耳朵，他怎么可能睡着呢？

这种情形我也感受过，那是我帮女友画设计图的时候。关于这件事，可以说明如下。我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就画设计图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和她交了朋友以后，我画图的水平飞长，因为我要画双份的图――我的和她的，无形之中加大了练习量。对于这件事，我说过她，“你老不画，最后考试怎么办？”“我现在能帮你画，以后能吗？以后工作了怎么办？”这时，她很不耐烦的说，“一句话，你痛快点!‘帮’是‘不帮’吧？”

   我伏案画图的时候，她还不老实，有时候趴在我后背上，隔着我的肩膀看我画，嘴里说，“嗯，不错不错。”有时候用她小巧整齐的牙齿咬我的耳垂，往我的脖子后面吹热气，在如此剧烈的干扰下，我仍然专心致志，这连我都感到惊讶，我画的线还是那么直，全张图没有经过丝毫修改而完成，显得很干净。然而她却不满意，后来她又加大了难度，她用手拈着自己的头发，拈成丝状，往我耳朵眼里捅。我再也不能忍受，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刚要离开，她便欲起身。我用双手按住她的双肩，用命令的口气说：“你给我老实点，行不行？”她撅起圆圆的嘴唇，真得坐在那里不动了，我又在桌上伏下身去，继续工作。

在那段时间里，我画出了最好的图，后来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画不出那样的好图。而且在她离开我之后，永远的离开我之后，在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伏在写字台上的时候，在那没有任何干扰的空间里，我竟然连一笔也画不下去。在我面前铺着的是沮丧的黑铅笔，白白净净的橡皮。直尺在一旁发呆，圆规风骚的叉开双腿，还有一张又大又白的纸，一连几个小时过去后，那张纸还是铺在我面前，没有一丝改变，改变的倒是我的回忆，变得和它一样的苍白。

眼见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胡云翼索性决定不睡了，他披上一件外衣，走出屋去，来到那已不再熟悉的庭院里。初秋的早晨寒冷异常，他的双肩不由得蜷缩起来。天空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是无尽的黑暗，但却是美丽的，象她幽深的瞳孔。他对自己说："不会吧？！"然后他用手揉眼睛，引起阵阵酸痛，但是很舒服。他真的爱上了她么？那个在遥远的蛮夷的天地里的美丽肉体？还是那与众不同的灵魂？他又对自己说了一句："不会吧？！"

他在黑暗之中走着，庭院里的那些植物只看得到轮廓，那些植物之中藏着另一种黑暗，就在它们墨绿色的叶子后面，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胡云翼突然间，感觉有一股凉气沿着后脊梁倒流上来，一直冲到脑顶。他打了一个激凌，他感觉身后有人，还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看着他，而且看了很久。他有些不敢回头。但是最后，他还是吸了口气，慢慢的转过身去，并且尽量显得轻松随意。在庭院入口的拱门处，果真站了一个人。从轮廓上，胡云翼看得出是谁。

（六十五）
叶红霜还是吊在原处，衣服已经破烂了。开始时，她还数着自己挨了多少鞭子，但是后来一疼，就忘了。两个黑衣士兵实在是打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时不时用手揉一揉酸痛的肩头。他们已经不能被眼前这个受刑女子的曲线所刺激了，他们失去了动力，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叶红霜没有呻吟一声。从始至终，都极为安静。甚至连藤条打在她屁股上因该有的"噼叭"声也听不到。黑衣士兵感觉自己在唱独角戏，无趣得很，便开始有一搭无一搭的应付起来。

王大人见了，说：“要不今天就到这吧？”显然他在征求蒙面人的意见。蒙面人猛的站起身来，呼呼呼的走到叶红霜面前。抬手就是两个嘴巴。然后捏住她的两腮。恶狠狠的说：

“今天你只要求饶一声，我就放你回去！”叶红霜紧闭着双眼，用沉默来回答。

“他妈的，拿鞭子来！”

黑衣士兵不敢怠慢，上前递过那根无精打采的藤条。蒙面人接过来，在手里稳稳的握住，使劲的抖了两下，啪啪作响。然后他退后一步，把手高高的举起，让藤条完全的舒展开来，垂在空中。黑衣士兵怕伤了自己，纷纷向后退。王大人不由得用手挡住了脸，好像小孩子在除夕夜放鞭炮时想看却又不敢看的样子。

只见一道黑影，斜的闪过。鞭子打在叶红霜的右肩，蒙面人并不收力，任由鞭子在她身上摩擦，险些擦出火花，一直到她左肋下，却没有离开她的后背，而是紧紧的贴在上面。蒙面人手一扬，鞭子又飞起来，突然间断为两节，一节还握在他手里，另一节飞得远远的，一直飞出了刑讯室，还在空中不住的自旋，好似一个飞来去。只听见"哎呦"一声惨叫，不知是落在谁脸上了，这是今天晚上唯一一声痛苦的呻吟。叶红霜穿的囚服被打了个大口子，但是这个过程非常之慢，甚至可以看见从右肩到左肋下，衣服纤维在一根根的依次断裂。囚服破损之后，露出她的肌肤。起初没有什么异样，慢慢的，和那些粗纤维一样，那皮肤也慢慢裂开，慢慢的从里面往外渗血。后肩的伤口开始流血的时候，肋部的皮肤还是好好的样子呢。

在这一切发生以后，总算发出了声音。是闷闷的，贴着刑讯室的天花板滚动，象破牛车的轱辘，象暴雨前的闷雷。过了一会，声音突然响亮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最终是一声刺耳的长鸣，好似火车的汽笛在耳边响起。所有人都把耳朵捂住了，有的人还感觉腿软，不由得蹲下身去。声音冲破厚厚的土墙，像利刃刺穿血肉之躯。X城里的马匹一时间慌乱起来，前蹄高扬，长鸣不止，有的一晃脑袋，挣脱了缰绳，撒开四蹄，扬长而去。

过了良久，众士兵才缓过神来。他们看着那个仍然吊在空中的女子，心中多了几分敬畏之情。这样狠命的鞭打之刑，他们以往见过，挨鞭子的犯人往往哭爹喊娘，声音赛过杀猪；当然也有坚强的，但是嘴里都在不停的骂，骂完了甲，就骂乙，把在场的每一个人从祖宗一直骂到后辈的子子孙孙。但是这个女人没有喊，也没有骂人。她只是用上唇咬住下唇，默默的承受摧残。他们不知道，在她心里，一直呼喊着胡云翼的名字。

不管怎么样，大家都累了，此时每一个人心里最想的，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觉。蒙面人也没了兴致，他丢下手里的半截鞭子，拿起拐杖，在地上敲打着往外走。王大人命人把叶红霜押回牢房，好生看管起来，便也尾随者蒙面人出去了。黑衣士兵负责打扫残局，他们松开叶红霜的手铐，这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在地，象是化成了一滩水，她早已经昏迷过去了。黑衣士兵见了，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得竖了竖拇指。两个人架起叶红霜，抬到牢里，看见地上铺着一件红色内衬的长袍子，就将她俯面放在上面。后背向上，一尺多长的血口子清晰可见，象一张嘴，正在咧开大笑着。叶红霜一侧的脸紧贴着地面，另一侧脸被浓密的头发遮住，一个黑衣人伸过手去，想把那些黑发拨开，被另一个人拦住。他们面上带着无尽的惋惜之情，嘴里发出了"啧啧"声。

随后，其中一人拿出手铐，把叶红霜的两臂扭在身后，这个昏迷中的女子自然全无反抗，任由摆布。正要铐上时，玉妈赶了过来，她脸上依稀带着泪痕，语气里满是愤恨之音：“你们把事做的也忒绝了吧？！人都昏过去了，你们还怕她跑了不成？”

这话使两个大汉停了下来，相互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面露难色，喉咙里咕嘟了一阵，吐出几个字来：“王法呀！”听起来好像是在呜咽。

“王法？！那也得摸摸良心做事！好端端的姑娘，叫你们打得不成人样，你们还要铐着她？你们还是不是人？”玉妈带着哭腔说道。

两个人这才收起手铐，别在腰中，悻悻的离去。

《断魂记》（66－70） [转]

（六十六）
胡云翼走到那人跟前，脱下自己的长袍，给她披上，同时语气中带着责备说道：“天气这么凉，怎么穿得如此单薄？！”那人面露笑容，双肩一缩，被裹在了袍子里。

“今天你要早朝，现在时间还早，为何不在多躺一会？”

“我，我睡不着了。”他如实回答。

“我的儿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母亲又取笑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小孩子，你骗不过母亲的。来，和娘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老人拽了拽长袍，裹裹严实，拉住了他的手。

胡云翼把头扭了过去，避开老人的目光：“真的没有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是什么富贵人家，你怕高攀不起？”老人接着说道，“这一次你立下战功，回京听封领赏，我想，还不至于……”

“不是的！”胡云翼打断了她。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母亲又说：“莫非是一介平民？布衣百姓家的女子？”

“要是那样……”

“要是那样的话，孩儿不必多虑！”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他，“只要你喜欢，娘就喜欢，门户什么的，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让胡云翼很是感动，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要是那样就好了。”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时间比上次更长。

“真的不好说吗？”母亲又问。

胡云翼点了点头，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只好任老人去胡乱的猜测。老人好像猜中了，也是欲说不说的样子，最后她终于问道：“难不成是，青楼中的女子？”

胡云翼忽然感觉一阵轻松，庆幸老人没有猜中，要是猜中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中，而他总是在回避，他一想起她来，冲动和欲望便激荡全身。这种激荡过去后，他感到的是绝望，和挥之不去的疲倦。是的，他可以不去思考，可以不去回答，但是总的有一天，他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总是安慰自己，到了不得不思考的时候，再去思考，而现在什么也不要想。朝廷的重犯就算要处斩，一般也要等到秋天过去以后，他就想，等到秋后再说吧。但是秋天已经来了，一天一天的跑着，那不得不思考的一天终是要到来的。他是真的希望，他爱上的是一名青楼女子，要是那样，他绝不会有迟疑，他会一把抱起她，抱着她走出花街柳巷。

母亲见他脸上的表情已是极其古怪，以为自己猜对了。她说：“要是如此，真是一段孽缘，但她要是还没失身……”这话说得胡云翼心如刀割，乱如蒿草。他想起，叶红霜已经在他之前，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给过了别人，这让他难受极了。他感到颞侧的血管剧烈的搏动，仿佛要爆开似的，他在很深很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想起了叶红霜，她用戴着手铐的手，费力的搂着他的腰，她美丽的脸枕在他的胸口上，藏在杂乱的长发中。他能感觉她吐出的热气，冲击着他的胸膛，烘烤着他的内脏。那时她问：“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们会有幸福吗？”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胡云翼何尝没有过这种企盼。如果他们都不是彼此，也许真的会非常快乐，但是他仍然是他，而且永远无法改变。他第一次是如此的渴望自己能成为另外一个人，或者是叶红霜能变成另一个人，他多希望那个动人的灵魂能被装在其他的躯体里。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他还会遇上她，并且爱上她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六十七）
   起了一些微风，羽毛球在空中以奇怪的路线飞行，我敢说，这连专业选手也打不出来，同样也接不到。于是我们决定不打了。女友身上穿着的红色运动服，赛过天边的朝霞。在打球的时候，她象猫儿一样的灵巧，象火焰一样跳动。现在这团火焰，慢慢向我走来，我拉起她的手，在小区里散步，漫无目的。

小区里渐渐热闹起来，其中以老人居多。有的骑在铁制的三轮车上，有的漫步于楼与楼之间的小道上。不时的有几辆汽车开进来，有黑色的奥迪，白色的丰田，还有蓝色的奥拓。更多的是一些老妇人，从各个楼门口里往外涌，象惊蛰的昆虫，渐渐汇集在一个相对广阔的区域，她们也穿着红色的上衣，但是体态臃肿，很不好看。有的头上还戴着白色的帽子。她们互相打着招呼，走到一起。这时我深刻的感到，那天午后许久没有遇着人的景象在这个拥挤的国度里是多么的难得。

天空暗下来一阵，太阳被云彩挡在身后，云彩的边缘泛着白光，可中间还是黑色的。我感觉它们好像不是飘在空中，而是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黑色的部分沉在水底，沉在另一个时代里，沉在混沌和暧昧里。

我和她坐在路边。她的头发被蜡黄的皮筋束在一起，束得很高，侧面看上去，好似日本武士。她的脖子上有细小的汗珠，没有被束住的头发粘在上面，和乌青的发根混在一起，有如浅海里的生物。她说有点热，我伸手去解她的拉索，被她打了一下，“干什么呢？！”我这时才想起来，她里面什么也没穿。我把手往回缩，却被她拉住。“走！”她站起身来说。

她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被束起来的头发在我眼前飘。左一下右一下，可爱极了。在众多修辞中，我特别偏爱比喻。但是我不喜欢把她的头发叫做马尾辫，虽然二者很象，但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如果那是一条马尾，她的头岂不是马臀了？如你所知，她的头颅是美丽的，和马臀相差太远。可她又是那么活泼好动，真象一匹充满活力的母马驹。我不敢对她这么说，因为自古以来形容美女的词汇，似乎只有沉鱼落燕闭月羞花，没有用马驹来做比喻的，所以我跟在她身后，一直没出声。

她拉着我走到一栋楼的背面，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我。我不知怎么的，感到有些紧张。她对我说，中午我得回家了。我随口就问她为什么，这是一种习惯，其实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家了，现在她要回去，根本无需理由，所以我没指望回答，但是她还是回答了，她说她妈妈想她了，而且她也想她妈妈了。我点了点头。她拉紧了我的手，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这是一个灾难的开始。我又问为什么，她说她爸爸想看看我，而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看我犹豫不决，又忙说，她爸爸可好了。我还是没有回答，她攥紧了我的手，说：“要送的东西我都给你买好了，就放着宿舍里，我们路过的时候拿一下就行。”我把头扭向一侧，看着身后青色的高楼，因为雨水的缘故，楼身的清漆有不少都已经脱落，好象患了银屑病。我看见一扇扇用铝合金加工后的窗户，和下面悬着的套着蓝布的空调，我在回避着她企盼的目光。

我该怎么向她爸爸说呢？大学毕业，不找工作，以考研的理由，租了一件破房，其实这纯属一个幌子，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考上，说句心里话，我也没打算考上。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到社会上去很没意思，我只是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没有找到我要追寻的那些东西，或者我根本不知道我要追寻些什么，这对于一个马上就要二十五岁的人来说，是荒唐而可笑的，也是悲哀的。所以我决定，暂时就这样，自己放自己一年的假，以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去存活。

我该怎么向她爸爸说呢？我是否该说个谎，然后装出一副胸怀大志的样子，还是因该告诉他另外一些事实？我是否该告诉他，他的掌上明珠，最心爱的女儿，正在和一个这样的家伙同居？这个家伙对前途没有任何考虑，他花钱把自己的档案寄存在人才中心。他在所谓的紧张复习阶段，写下莫名的文字，从嘴里吐出一段段呓语，然而这似乎才是他的最爱。他没有后现代工业城市所谓的理想，那些理想就是挣钱或贷款，然后买房或买车，这他妈也叫理想？他甚至有些鄙视他们，还有那些和他一样，伏案复习，准备考试的人，他们考研，不是为了去研究什么，而是为了能找一份工作，这真他妈的可笑。是的，就是这个身无分文，前途暗淡的家伙在和他女儿同居的同时，狂妄自大的笑话着这个世界。

我对她说，我不能去，我还没准备好……话还没说完，她就狠狠的踩了我一脚，她又开始犯脾气了，这也难怪，她已经不止一次的向我提出了这种请求，我也不止一次的将她拒绝。她急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冲着我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呀？你不想要我，你就直说，我到别人那儿去！”

我的心霎那间被抽紧了，好像挨了一鞭子，火辣辣的，很疼很疼。我张开双臂，把她往怀里搂，她拚命的挣扎，她把手顶在我的胸口上，攥成拳头乱打，好像在擂鼓。她闹了一阵，好像没力气了，被我搂了起来。这时，她又开始拧我的后背，嘴里还喊着，你别想就这么糊弄我！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她的头死死的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乳房贴在我的胸膛，开始感觉很柔软，渐渐的，变得坚挺起来。我把她垂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起来，别在她的耳后。然后我说：“我想要你，真的，比任何人都想要，除此之外，我爱你。”

我抱着她，等待她平静下来。记得书上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现在她偎在我的怀里，阳光洒在我们俩身上，或许还有她的泪水沾在我的肩膀，这一切需要多少次回眸才能换来呢？我问自己，日子和日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一定还会回到这一刻来，我宁可舍弃那些疯狂夜晚无止无休的快感，也要回到这一刻来。我不会忘记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个初秋清晨若隐若现的阳光。

（六十八）
同一时刻，确切的说，稍微晚一点点，“我爱你”的声音也在叶红霜的脑海中回旋，她已经醒过来了，可是仍然无法动弹一下，甚至连眼皮也睁不开，所以在别人眼中，她仍然不省人事。她只是在精神上醒来了，她感觉她的灵魂在她的身体里，就象一个被关进黑屋里的小孩子，胡乱的敲打着墙壁，但是没有回音。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但她知道，身边有人在照顾着自己，就象母亲一样。她知道，那是玉妈。

胡云翼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是在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说他得回京一趟，她没有说话。胡云翼又说，明天就得走了。她背过身去，还是不说话。他突然从后面把她搂住，拼命的吻她的脖子，他把整张脸都扎进她浓浓的黑发中。这时她已经有些忍不住了，但仍在尽力的克制。胡云翼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你知道吗？我爱你呀。”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好像在对自己说，而不是对她说，好像是在对着她的身体说，而不是对她说。她在心里狠狠的骂他。她骂他傻瓜混蛋，骂他缺德，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非得要她再痛哭一场，他才满意？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泪水已经落下来了。她急忙用手抹了一下，她不想哭，特别是在胡云翼面前。可是泪水不听话，滴在胡云翼的手上，终于被他察觉到了。他扭转她的身体，使她面对着他。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相貌威武的男子，看着他下颌上浓黑的胡须，和厚厚的紫铜色的嘴唇，忽而生出一种渴望来，她想吻他。

同一时刻，胡云翼也盯着她发呆。两个人就这么呆着，等待着默契的到来，默契来了以后，他们便开始接吻了。她用那灵巧的舌头把他的口腔舔了个遍。

最后的时候，胡云翼说，无论如何，他绝对会回来的。他没有骗她，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对此深信不疑，而且叶红霜也深信不疑。我也深信不疑，然而，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别竟是永远。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想，叶红霜也一定会选择回到那个时刻，回到那段无所畏惧百无禁忌的时间里，那在最美的时空里流下的泪水，她永远无法忘记。

叶红霜躺在地上的时候，玉妈用手拢着她的头发，并轻轻的解开她身上的囚服，从她的肩头把囚服脱下来。在这时候，这个老婆子震惊于眼前的所见。那是个美丽的身体，象汹涌的海浪爆出的白色浪花，象潺潺的河流，那一道道血痕，又如河畔上随风起伏的红色芦苇。她看着她，感受不到一点血腥。

叶红霜躺在地上的时候，一动不动。可是我们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只是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而已。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反而十分熟悉。十年前，她藏在井中的时候，也尝过这种感觉。那井里有水，她站在里面，水面在她的乳房下微微荡漾。这口井象一个巨大的扩音器，她听见院子里乱成一片，她听见父亲正在对着屠万里破口大骂。井水冰冷刺骨，她哆嗦得厉害，向上望去，圆圆的天好像比平时高很多。忽然间，有个人在井口往下看，她惊慌得不得了，猛吸了口气，潜在水面之下，仍能感觉到那人并未离去,似乎正在仔细查寻。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人大喊：“这里没人，去前院看看！”又过了一会，她才从水地冒出来，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憋住这么久的呼吸。她感到特别的冷，不光是因为井水的缘故，还因为那个人的声音，她很熟悉那声音，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不断的听见这声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声音很亲切，和父亲的颇为不同，父亲的声音虽然也很亲切，但是透出一种威严。但他不一样，他的声音让叶红霜觉得，他始终和她站在一起，是个“自己人”，她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支持和慰藉。她管他叫哥哥，他是屠万里唯一的儿子，比她大四岁。

叶红霜躲在井底，等待院子里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反正很久很久。天已经黑下来了，井水变得更冷了，她越来越害怕，试着往上爬，但是手脚一用力就抽筋，她一次次的落回冰冷之中。最后，她一动也动不了，她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感觉和现在一样。她想，就这样死了吧。她只恨自己无法报仇，她要杀屠万里，然後象他血洗叶府一样，杀掉他的全家。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不可能实现，她不可能从井里出去，她会冻死在这里，淹死在这里。她虽然动不了，但是眼泪流个不停，哭声顺着井壁飞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又再往井下看。她着实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所有的人都走了。

后来，她被那个人救出来，那人身体修长，一袭白袍，他说他叫箫一剑。

（六十九）
有关箫一剑收徒弟的事情是这样的。他救叶红霜之前，成名已久。他走在大街上，很多人都追着他，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要跟着他学功夫，但是他很烦他们……箫一剑本来想做一个隐士，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山里，而且他在山里还有一座山庄，就是后来的“逍遥山庄”。但是他没有呆在那里，而是到处乱跑，这有悖于他的初衷。可是他有自己的理由，他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一个隐士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淡泊的心”。

萧一剑四方云游的时候，身后总跟着大批的年轻人，所以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是浩浩荡荡的。对此他十分不满，后来他用白纱巾裹住脑袋，叫别人认不出。可是事与愿违，他就像一个从阿拉伯来的异族人，走在大街上，更加显眼。不但如此，那些年轻人还纷纷效仿，也在头上裹了白纱巾，一时间，白纱巾成为一种时尚，以至于人们开始猜测，箫一剑是不是与白莲教有关，所以连官府里的衙役也跟上了他。晚上，箫一剑住进客栈，那些年轻人也跟着来了，坐在店外，个个一幅雷打不动的表情，他们要耗着他，直到他收他们为徒，这样一来，他就更烦他们了。他躲在客栈二楼，把窗帘拉紧，然后从窗帘后面偷偷往外看。箫一剑耳聪目明，非常人所及。他能在夜色中看见那些年轻人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干粮，津津有味的吃起来，他听见那些人在交谈。其中有人说：“我这辈子是跟定他了。”还有人说：“我十五岁时开始跟着他，已经快两年了，我终有一天会感动他！”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同样坐在那里啃干粮，边吃边说：“是我爸叫我来的，他说让我跟住了箫师父，还说吃点苦对我有好处。”在这里，有一种常见的逻辑，那就是一个人只要多吃点苦，或者说是“受点锻炼”以后，就会变的不怕苦不怕累了，但事实上没有人真的不怕苦不怕累，所以这是一句屁话。箫一剑听到这些话，心里直冒冷气。在没遇见叶红霜之前，萧一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无论什么时候，提到“叶红霜”的名字，我都会感到淡淡的忧伤，就象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天空里总是飘着淡淡的云彩。这个女孩子的命实在太苦了！正当她在深深的井里绝望的哭泣时，箫一剑偷偷打开了屋里的后窗，他要逃出去，逃离那些追随者。他用一块黑布兜在脑后，在鼻子下方系住，正如日本小偷的经典形象。他从窗子里跳出，然后翻墙跃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他身形似闪电，脚步快如风，眨眼工夫，已然身在数条街之外了。这时，他才解下蒙面布，恢复了往日悠然之态。一袭白袍走在无人街上，享受着令人欣喜的宁静，同时也在思索着住处，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就在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大宅子前面，就象有意安排的一样，那是“叶府”。他立刻就被几丈高的青色围墙吸引住了，吸引他的还有贴在门上的封条，它们贴成一个“X”形，因为是白色的，在夜里特别显眼。萧一剑走上前，用手去触及那个白色叉子，感觉黏糊糊的，无疑是刚贴上去不久。这家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脑子不由的想着，同时他又觉悟到，他今晚有地方休息了。在这被查封的大宅子里，总不会再有人跟来吧？

他纵身跃过那丈高的围墙，来到院子里，那里已经狼藉一片了。他穿过前厅，看见很多被打烂的家具，他们本都是上好的红杉木所制，现在被折断了，露出发白的木芯，象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突然间，有哭声传进他耳中，他浑身一激灵，心想是不是见鬼了？哭声从后花园里传出来，他便寻到那里。从一口井中，他救起来一个女孩子。当时，这个女孩浑身哆嗦得厉害，一双手红得吓人，脸则白的象纸。身上的衣服全被浸湿了，紧紧的贴在身上，显出很优美的曲线。她惊恐的看着他，牙齿不停的碰在一起。

（七十）
叶红霜感到口渴难耐，在她心里，不住的喊着“水，水”，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喊出声来了。不过她感觉有人把她扶起来，还把一只碗送至她唇边，她就像一个新生儿，本能的吮吸起来，同时听见玉妈的声音“喝点水吧，会好起来的！”她感到很放心，她想玉妈是对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喝了几口，她又昏昏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她也不知道这力量是从何而来，但是她无疑的遇到了一次强烈的刺激，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冷感受让她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正坐在椅子上。其实说“坐”是不对的，她是被绑在那张椅子上的。两只手被捆在扶手上，眼前是蒙面人。旁边还有个人，手里提着个木桶，桶是空的，桶里的水在她身上。

在她睁眼的瞬间，她立刻辨别出这是在刑讯室里。她马上就把眼睛闭上了，在心里说，这是个梦吧，让我再睡一会，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尽力睡去。这时，蒙面人走近，一把薅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脸来。她仍然紧闭双眼，在心里说，这是个梦吧，再睡一会。这时蒙面人告诉她，这不是梦。

蒙面人说：“六年前，你用这把剑，割掉我父亲的喉头，当时你是用右手持剑的，我没记错吧？！”

叶红霜这才睁开眼睛，那把断魂剑就在眼前！她曾经握着它，让萧一剑手把手的教她如何使用。她曾经把这把剑背在身上，和柳阿勇手拉着手，在高粱地里忘情玩耍。她还用这把剑，在金沙飞舞的疆场上，和胡云翼交过手。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境地，伸手就去拿。捆在身上的绳索则把她生生的拉住。

“怎么？还想用剑？用剑杀我？呵呵，过一会，你将永远不能在使剑了？”蒙面人说完，把断魂剑递给了旁人。

“你要废我的武功？以你的内力，恐怕做不到吧？”

“不，我不会费那么大劲的。”

“那你就是要砍我的手喽！”叶红霜不屑的说。

“哦，不，怎么会呢？我怎么忍心把你变成残废呢？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不是总在护着你吗？”

“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十年前，你认识的那个叶红霜就死了。”

“好，不提了，提起来，你伤心，我也不舒服。”蒙面人转过身去，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叶红霜这才发现，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摆着桌子，桌上摆着灵牌。

“爹，今日孩儿在您面前，为您报仇，废去叶红霜的右手，您可要看清了！”说罢，蒙面人再次回到叶红霜身边，慢慢的蹲下身来。叶红霜心头一阵怒火，喊道：“你别摆出这副样子来！是那老贼先不义！我一刀杀了他，是便宜了他！”

蒙面人没理他，伸手攥住她的右手，同时说道：“你们扶住了她！”叶红霜立刻感到两只大手从身后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肩头。

“你到底要干什么？”

蒙面人的另一只手捻了一下，象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根银针，那根针很细很细，很短很短，只有偶尔被烛光映射，才会被看见。“你了解这东西吗？”蒙面人好象在自言自语，“不了解也没关系，它会在你的身体里，你有的是时间。”

蒙面人握紧了她的手，这么多天的牢狱生活，那皮肤依然细腻无比，他反复揉搓，爱不释手。很多年前，他就渴望能这样握着她的手，他还在每个有月亮的夜晚，迎着月光，暗许心愿，只要能握着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现在看来，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心头闪过一丝悲凉，同时苦笑了一下，笑命运无常。他从她的手掌，揉到指掌关节，最后紧紧的捏住了她的中指指尖。

他用那根银针，轻轻撩拨着叶红霜最敏感的部位，那个部位就在她的指甲下面。那是个又嫩又红的天地。叶红霜感到微微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恐惧。蒙面人持着银针，从指甲下的最左侧轻轻的划到最右侧，然后又划回左侧。他随时有可能把那根针刺进来！叶红霜简直要疯了，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后面的两个人急忙把她按住。蒙面人仍然来回的划动着银针，他时而用力时而减力，最后，他停住了，并且问道：“这里是正中间吗？”

“你这个变态！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有些歇斯底里。

“忍着点！真的很疼哦！”蒙面人改变了持针方式，好像是握着一根笔，看得出，他正在集中精力。叶红霜真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下颌上，可是腿被牢牢地捆在椅子腿上，动弹不得。

“别乱动！不然会更疼的！”他带着些怨气说道，象慈祥的长辈训导不听话的孩子，“准备好了？我要插进去喽？”

说话间，他把那根中指死死的捏住，然后将根针刺了进去，如你所知，没有任何阻力，银针一下子就刺到了指甲底部，然后在那里生生的顿住。针柄有极小的一部分仍然露在指间外面，烛光闪在上面的时候，象夜空里的星星。蒙面人换了个手势，用自己的拇指按住针柄，再一用力，整根银针完全遁入她的手指。夜空里则再也看不到星星了。

《断魂记》（71－75） [转]

(七十一)
女友走的时候，我把她送到车站。那是个温暖的午后，大约一点钟左右，来了一辆车，可是人很多，她嫌挤，我说，那就再等一辆吧。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到时候会打电话的，她显得成熟而冷静，可是我不喜欢。我看出她有一点不高兴，尽管她全力掩盖，但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可以使我感受的到。哦！这该死的默契！绿色的公交车再次驶来的时候，人还是很多，从外面往车里看，是乌压压的一片。可她说，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她说了两遍，似乎暗含某种寓意。我紧紧的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到家后，我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很香。天昏地暗。评价一个觉是否睡得香，是要看醒来的时候。如果你睁开眼睛，觉得自己醒了，又好像没醒，就是不知道自己醒了没醒，那说明你睡得很香，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外面天色暗淡，我旋开桌上的台灯，一时间无事可做。冰箱嗡嗡作响，我走过去，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瓶干红，并不是新的，只剩下小半瓶了。我倒了多半杯，然后用雪碧对满。接着坐回到桌前，小口喝着。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个样子，总的找点事干。其实要干的事很多很多，比如背背书，做做题，或是什么的，但是我不想干。我拿起一本小说，是Mario Puzo写的《THE GODFATHER》，英文原版的。这是我唯一看的畅销小说，我总是有一种偏见，认为畅销小说的文字不够优美（事实上我错了，可是我已经承认这只是一种偏见）。我随手翻了几页，重温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节。然后我又拿起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我看书和别人有些不同，不是那种博览群书的类型，而是对着某几本死磕。就是说，有那么几本书，我总是反复的看，隔一段时间就看一回，上述提及的书就在这个范围里。而且，王小波的书我看得最多，不论长篇短篇，我都读过不下三遍。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他小说中的情节，我只是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和他创造的句式。他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我的诗对别人毫无用处。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都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一定要唱自己的歌……诗人这个行当应该被取消，因为每个人都应该去做自己的诗人。”这几行简简单单的文字，把所有文人的矜持一扫而空。他还这样写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句话简直妙到巅峰。

对于我来说，那个诗意的世界就是x城。仿佛是一个精神家园，尽管叶红霜从那里逃了出去，我却仍然不时的要回到那里去。他们用银针刺入叶红霜指尖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看见蒙面人又拿出一根同样的针来，这次他捏住的是叶红霜的食指。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女人的整个身体在一种痉挛状态里，她的左手不停的握拳，然后奋力张开，然后在握拳。她的身体扭动着，捆在上面的绳子“吱扭扭”的响，黑发随着她的脖子和头乱舞。蒙面人这回有了经验，动作麻利了许多。他把银针置于那手指尖的正中，顶住指甲的边缘，然后贴着指甲的内侧面，迅速的刺入，在刺入的过程中，隐隐听见针和指甲摩擦的声音。他同样用手按一按，使针完全没入她的指中。然后他温柔的说：“最疼的两根手指已经完了，剩下的就不会这么痛了。”

（七十二）
如果把时间往前推，推到十年前的地方，回到叶府后花园的那口井旁。在那里，萧一剑正在注视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呀？”这句普普通通的话，竟使萧一剑惊诧异常，竟然有人不认识他，他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女孩的不寻常之处。他把她抱起来，走到花园的八角亭里，用身上的袍子把她裹起来。趁她还未恢复的时候，自我介绍起来。这个女孩完全的不了解他，这反而令他兴奋。他滔滔不绝，说起自己的功夫和剑法如何如何，那个女孩听得入迷。等到她恢复了一些力气后，就从他的对面爬到他身旁说：“你教我用剑吧！”

这句话好似魔咒，又象五雷轰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不住的摇头。那个女孩子一下跪在地上，说了很俗套的一句话：“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

萧一剑心想，你要跪就跪吧，随你好了。然后他扭头就要离去。女孩一纵身，死死的抱住他的一条腿，嚷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萧一剑轻轻的把腿一甩，那孩子就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滚到那口井旁，然后又哭起来。他有些不忍心了，但是他立志不收徒弟，所以头也不回的走了，听见那女孩喊：“你要是不管我，我就跳回井里去！”

萧一剑心想，吓唬谁呢？继续走。远远的听见“扑通”一声，他一惊，急忙跑了回来。那女孩真的跳回去了！他第二次把她救起，抱起她，又回到八角亭里。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练武为的是什么？”女孩局促不安起来，她的眼睛转了几圈，细细的打量着他，本能的感到他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就象那个叫“甘地”的印度人一样。她说：“为了强身健体！”

“你胡说！我看是要报仇吧。”

“不不，真的不！”

“那你可否发个誓？”

女孩“腾”一下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在洁白的月光中，跪下来。她双手合十，举在胸前，象圣女一样美丽。她说：“叶红霜如果用师父的武功去报仇，就……”她停顿下来，把下唇咬住，想了一会，然后接着说：“就让我暴尸街头，身首异处！”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毒誓。萧一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怕了你啦！”

萧一剑把叶红霜带走了。他用手拦腰抱起这个孩子，飞身跳出围墙。叶红霜说，想再看最后一眼。两个人就来到大门前。她不住的摸着那扇厚重的门，摸着交叉贴在上面的封条，眼泪要流却没流。最后她说，走吧，我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萧一剑带着她回到了逍遥山庄，从此以后，便很少下山了。

关于这件事，有很多传闻，但都是谣言，因为事情的真相就是上述的那样。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萧一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所以退隐了江湖。还有好事之人添油加醋，说那是他的私生女。不过这些话，都没有传到萧一剑耳中，在风和日丽的山庄里，他倾尽全力的教导这个女徒弟，并用尽心智去化解她心中的仇恨。

在山上的日子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飞快。反而因为远离了尘世纷争，显得有些无聊而散漫。叶红霜练起剑来，认真得吓人。有时候，她要萧一剑为她做示范，一做再做，把他都累得够呛，这女子练起剑来，会一直练到胳膊抬不起来。当然，萧一剑也教她别的，比如打禅或者下棋，春夏交替的时候，他们还要到高山上去采草药。到了夏秋交际时，他们还去采那些不知名的野果子。叶红霜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总是兴高采烈的，在冰凉爽快的小溪中洗过了便吃。萧一剑说，这里面有一种叫做“道”的东西，叶红霜就感叹：“哦，难怪这么好吃？”萧一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说这东西不是吃的，是要“悟”，是要你“参”的。“行也参，坐也参，语默动静皆悉然。”

其实，山中的日子也是蛮快的。转眼工夫，叶红霜已经十七岁了。这能从她的身体上反映出来。她的个子越来越高，胸部越来越丰满，两个乳房圆滚滚的，使劲的往外凸。相比之下，她的腰越发显得纤细了，但没有一点弱不禁风之感。因为她有健美的臀部，和宽宽的双肩。夏天的时候，她和萧一剑在后山绿荫中下围棋。阳光透过他们头上密密的树叶，零星小雨般的洒下来，布满方格子的棋盘上，绿叶的影子窸窸箤箤的晃动。叶红霜身上穿着一件亚麻织成的外套，黄褐色的，上面满是指头大小的孔隙，犹如一张渔网。她里面只裹了一件白纱，她用一只很宽大的带子束住腰，束出美妙的曲线来。她坐在萧一剑的对面，象一只被捕到的美人鱼，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拿着一枚棋子，不知道要放在那里。

萧一剑望着她，莫名的欲望在心中燃烧。他的年纪大她两轮还多，但他还是被她吸引。只是他修为极高，所以不曾乱性。叶红霜在他面前，从来不曾忌讳过，她会把身子向前一探，让两只乳房安静的伏在青石棋盘上，象两只可爱的小兔子，然后问他：“师父，你看什么哪？该你走了。”萧一剑就随手捏起一枚棋，随手放在一个地方，有时候竟然放到棋盘以外，叶红霜也不提醒他，两个人就这么接着下。最开始的时候，萧一剑总是赢，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他开始输了，次数越来越多，叶红霜十七岁以后和萧一剑下棋，他很少能赢。

（七十三）
到了盛夏时分，山中的日子就显出其与众不同之处了。那会所有的草都长到一丈多高。而且老是在下雨，空气潮得不得了。清晨的时候，叶红霜就会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湿漉漉的世界里，感觉有点寒意。她坐在床榻之上，把窗户支起来，向外面望去，山里往往会升起淡淡的白雾来。她心中有一丝惆怅掠过，象掠过湖面的白鹭一样，她知道，那湖面是她的往昔，那白鹭则是她的回忆。说实话，她真是有点不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深夜的时候，她也坐在床上，望向星空。遥远之极的星星挂在暗蓝色的天里，泪光般的闪烁。那时她就想，这个世界之所以是潮湿的，是因为总有人在流泪，人流泪，是因为世界上总有不开心的事情。

但是午后就不一样了。太阳一照，大地变成了蒸笼，简直把人闷死。这时候，她往往穿得很少，只用一条红纱从腋下把身体围起来，双肩露在外面，从她的背后可以看见那凸起来的肩胛骨，以及修长的脖颈，她浑身都散发出野性之美。她很佩服师父，佩服他在这么热的时候，仍然穿的严严实实，整整齐齐。尽管天气不让人好受，她还是很珍惜。因为再过一会，就又会下起雨了。下起雨，也不是什么坏事，倒是打猎的好时机。叶红霜随手拣起一根嫩绿坚韧的藤蔓，衔在口中，再用两只手把所有的头发拢在脑后，用藤蔓随便的一扎。然后披上那件渔网似的亚麻外套，有时候系腰带，有时候不系，有时候甚至连鞋子也不穿就会跑到山里去。她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夹杂着绵绵细雨的风吹在脸上，嫩嫩的，有点微微的疼痛。好像获得了新生。她说这实在是难得的好天气，所以她从来不穿蓑衣。

萧一剑收了徒弟以后，退出了江湖，从此很少下山。这里面还有一些要交代的事情。就是那些追随者，那些几乎痴狂的少男少女们。萧一剑没有收徒弟的时候，他们也不怎么着急，只是死命的跟着萧一剑。可是萧一剑收了叶红霜以后，他们就不平衡了，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当街捶胸顿足。就象现在的追星族一样，知道自己的偶像结了婚，情绪就会低落好几天。好在终归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闹了几天，见没人理他们，就散去各干各的事情了。

萧一剑很少下山，但还是要下山的。那就是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开始，他不带叶红霜，任这个女孩怎么耍赖，他也不把她带上，因为他是去给自己已故的妻子扫墓，他不想让这悲伤的气氛感染叶红霜，足以看出他对她的爱护。后来他终于同意了叶红霜的要求，肯带着她下山了。叶红霜问过他，怎么又让她下山了？萧一剑就说，你长大了嘛。其实并不是这个理由，真正的理由萧一剑永远不会说出来，那是因为，叶红霜太漂亮了。

清明节的时候，往往是阴雨霏霏的日子。有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从这两句诗里，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阴黯的天空好比硕大的幕布，雨很细，风很疾，人们徘徊在墓地，一个个低着头，身上披着破旧的蓑衣，反倒像一只只游魂，让人分不清这是阳世还是阴间。这毕竟是让人不愉快的时候，但是叶红霜还是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高兴，她想找一些好看的衣服穿，但是没有，因为在山里根本用不上。所以第一次下山时，她就穿着萧一剑的道袍，但这无所谓，她穿什么都好看，我已经说过不止一回了。

第二次的时候，她一大早就起来了。坐在镜前, 把头发好好的梳理一番，在一侧别了一把木梳子，在脸上是了淡淡的粉和胭脂。她穿着上次买回来的丝绸衣服，手腕上带着银制手环，腰里挂了个绿色的荷包。萧一剑看了，假装怒斥道：“看你穿得像个什么样子？！”可是心中十分欢喜，他把胳膊弯曲，插在腰里，叶红霜走过去，把手臂绕进他的胳膊。和她在一起，萧一剑感到一种虚荣，他偷偷的看着那如云的秀发，和比丝绸还光洁的皮肤。但随即，他就伤感起来，他想起了死去的妻子，她们两个还真有点像呢。只不过妻子的脸上总是挂着无邪的微笑，而她的眼睛里总是淡淡的忧伤和隐隐透出的一丝杀气。

当他们走在街上的时候，路人无不例外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无不例外的投来嫉妒的眼神。一些小流氓也围过来，象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叫嚷道：“你的马子好漂亮呀！”箫一剑当然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他挽着叶红霜，来到亡妻的坟前。

他们走在大街上时，总有一些人站在路边，窃窃私语，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当箫一剑看向她们的时候，她们就会立即扭过头去，并且开始谈论其他的事情，箫一剑的目光一旦离开，她们又接着指指点点起来。事实上，叶红霜不招女人待见，不管是在太平天国的女兵营里，还是在清明节烟雨蒙蒙的街上，她都遭受那些平庸女人们的妒忌。她们背地里叫她妖女，说她总是在迷惑男人，我们知道，这很不公平，她没有迷惑他们，而是他们总被她迷惑，而你知道这是两回事。

这个世界最奇妙的地方就是它的不可预知性，一件事发生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叶红霜天生是个美人胚子，这似乎是件好事，但是她的姿色却为她添了无数烦恼，这些烦恼中，有的我们已经知道，有的还不知道，但以后就会提到的。现在，她的美丽为她招来了妒忌和暗地里的诅咒，这似乎是件坏事，但又不尽然。后来当她从x城的大牢里逃出来的时候，正是这些妒忌救了她一命。

（七十四）
在叶红霜一生之中，有过三次逃亡。第一次惊心动魄，让人不堪回首；第二次精彩至极，而且有些滑稽；第三次最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我们能猜出来，第一次逃亡就是她十四岁时，在井中躲过那场灭门之祸，第二次是她在陈千索的安排下，在星夜里逃出了x城。第三次的时候，她又从刑场上逃走了，当时她跪在刑场正中等待着被处死，身前身后站着刽子手，他们手里拿着绞索，那是一堆很细的绳子，互相缠绕在一起，象被调皮的猫儿弄瞎的毛线团。再过一会，他们就会把这些细绳一根根的捋顺，然后小心翼翼的绕在她的脖子上。周围有将近百十名清兵警戒着，他们手里执着红缨枪，围成一个大圆圈，把她围在正中央。而她被五花大绑，脖子后面插着亡命标。为了保险，监斩官还特意命人用细钢丝缠绕捆绑了她的双腕，不但如此，她的两只脚踝关节也被人摘脱了，别说走动，站都不能站，除了跪在地上把脖子伸长等待别人给自己套上绞索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逃走了，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而且她逃得那么彻底，再不会被抓到了。

现在要说明的是她第二次逃亡的情况：从x城逃走以后，官府开始大规模通缉她，大城小城，关卡路口，都贴上了她的头像，下面还标有高额悬赏，但还是没有抓到她，因为那些贴在墙上的画像，全都被人改过了。我很乐意把此事说明，因为我知晓这件事的始末。我知道，这些画是那些女人们偷偷改的，那些嫉妒她美丽外表的女人们，实在无法忍受叶红霜的画像挂在城门口，害的她们的丈夫整天要出城，刚出去，就又立刻进来，然后再出去，如此反复的看那张画像，乐此不疲，因为这个原因，她们就把画像给改了，她们把那两道柳眉连在一起，把她的嘴唇用炭笔涂了又涂，然后在她脸上点满雀斑。还要补充的是，每个城每张画像，改过之后都绝无雷同，这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是按各自对丑陋的理解来改动的，因为这个原因，这些画像完全失去了参考价值。但是在叶红霜逃走之后，我的那个诗意的世界开始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就在我的精神家园变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的现实生活也变得乱七八糟。女友走后一连五天没有回来，在这空洞的屋子里，我感到落寞极了。我开始想念她。我开始意识到，和她在一起时是一种幸福，一种伟大的幸福，伟大到我无法永远的拥有。我仔细清了算这五天的时光：做完了一本习题，三门专业课的复习进度已经过半，除了每天背三百个英语单词，我还能写二千字左右的小说。这说明她不来的时候，我的时间非常的充裕，也说明我非常的无聊，只有无聊的时候，写小说才会这么快。在这五天里，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息两条，一条是：“今天不回去了，有事！”另一条是：“周五再见！”在这五天里，我每天只吃两顿饭，其中必有一顿为方便面，在这五天里，我共手淫三次，其中两次是想着她干的，一次我想的是叶红霜，没料到竟然也成功了，和她交朋友以后，这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叫我很不适应。事实上，我可以清算一切，但我算不出来我对她的感情。黄昏的时候，我经常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夕阳和晚霞，金色的光辉让我难以睁眼。我想起了好几个月前买的咖啡，找出来一看，已经粘成一团，死死的粘在瓶底上，我用小勺使劲刮下少许，然后冲了一杯。

嘴里泛起苦苦的滋味，我便走出屋去看星空，星星在天上，很细很小，象撒上去的荧光粉。突然间，我觉得宇宙并不大，因为它就在我的眼中。但是它不美，因为它是真实的。不知是谁说的：“真即是美。”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扯淡的话了。真实的东西怎么会美呢？我想。只有创造出来的东西才会美。啊，创造，怎么才能解释这两个字呢？活在自我虚构和自我陶醉中，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宿命，但纵使明白这一点也没用，因为一切都不能改变。

我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要点燃时，我犹豫了一下。我想到她不喜欢我抽烟，尤其是我们刚做完那件事后。她说，我在那时候抽烟，就好像刚干完一件苦力活要解解乏一样，她说这是对她的不尊重。我回答说，我确实感到很累。她便十分气愤的反驳：“难道我就不累？！”

我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肺里，舒服极了。烟忽明忽暗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不知道那些星星怎么想，要是它们也有眼睛，要是它们看见了这忽明忽暗的火星，会怎么想呢？也许在它们看来，这也是遥远的一颗星呢。我知道我一无所有，但是这并不能妨碍我享受静夜。不知不觉，烟的前部已经被黑灰白色的烟灰取代了。我知道，这是一种趋势。我们每一个人都象烟一样燃烧自己的心智，最后在亦幻亦真的云雾里，变成千疮百孔的灰烬。烟灰慢慢弯下来，摇摇欲坠，最后落在地上，碎成好几截，宛如人生。我胡思乱想着，心中不禁悲凉，但只要此刻我还能享受思维的乐趣，我就超越了死亡。

（七十五）
叶红霜被抬回大牢的时候，和她被抬出去时一样，都陷在很深很深的昏迷中。所不同的是，比起上回，玉妈的准备充分了许多，她不知从何处取来了一些被褥，铺在牢房地上。两个清兵架着叶红霜进来，要把她放下的时候，玉妈提醒他们：‘后背朝上放！’因为叶红霜后背上还有伤痕.。在此之前，由于时间紧促，玉妈只进行了一些很简单的包扎。

其中一个清兵拿出了一副黑铁镣铐，在玉妈还未开口之前，抢先说道：“王大人说的，手可以不铐，但是一定要给戴上脚镣，这是王大人的命令。”玉妈的脸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看不见具体的表情，但能看见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个清兵蹲下身子，把叶红霜的裤腿往上一卷，露出她的脚踝，那皮肤的颜色几乎可以用皎洁来形容，但是有两道深深的血印在那里横贯，靠近脚背的地方，还有很多的破损。

那个清兵停下来，对玉妈说：“如果您能把这里包一下，也许对叶姑娘会好得多。”玉妈欣然的点着头，麻利的用布条把她的双踝包好。她观察着那个清兵，发现他把脚镣锁上去的时候，脸上有愧疚的神情。事实上，这里的每一个士兵，甚至连王三虎也算在内，每一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因为他们目睹了那惨烈的一幕。当那个蒙面人将五根银针依次插入叶红霜的指尖时，他们看见了她不停扭动的身体，听见了银针和指甲挫挫的摩擦音，他们每一个人也感受着那深彻骨髓的剧痛，他们不住的搓着手，跺着脚，用这种方式让那疼痛减轻一点。他们没有听见叶红霜的哭喊，这个女人一声未吭，她只是疯狂的扭动她的头，咬破她的嘴唇。让豆粒大的汗珠不停的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陷入昏迷。这时候，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心底深处的震撼。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值得人们钦佩，因为她能忍受人世间的摧残。

据说，当年圣女贞德被处以火刑时，是她最美的时刻。她身着一袭白衣，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她被乌黑的铁链固定在木桩上，脚下是橙黄色的干柴。当烈焰焚烧时，人们可以看见铁链的颜色变得鲜明起来，她的皮肤上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泡，而且越来越大，从的脖子上一直蔓延到脸上，她变得丑陋无比。她嘴里一直喊着：“上帝，上帝，上帝。”这时候，就连最痛恨的她的敌人，也脱帽至礼。他们叫她上帝之子，法国之女。他们看见的是在烈火中的凤凰。叶红霜也在呼喊着，与贞德不同的是，她呼喊的是他的名字，是在心里呼喊的，没有人能听到。

那个清兵说，当时每个人都快要疯了，连那个蒙面人也不例外。他本想听见叶红霜痛苦的叫喊，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宁静使他疯狂和窒息。他抓起叶红霜的头发，冲她怒吼着：“你为什么不喊出来，你为什么不喊？”这时候，王大人急忙走到他身前，告诉他：“她已经昏过去了。”蒙面人松开他的手，动作很慢，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在桌上胡乱的摸了一通，把那灵牌拿在了手里。他拄着拐杖，若有所失的走了。

对眼前所见的一切，陈千索感到无法理解。他小声的对周围的士兵说道：“胡将军在的时候，每次用刑，这女犯都喊个不停呢。”

那些士兵不明白怎么回事，所以不相信他的话，他们说：“得了吧，你看她细皮嫩肉的，活像一块玛瑙，一点伤都没有，显然没受过刑。”

陈千索反驳说：“不会错的，每次我都在外面守着，我是亲耳听见的！”他不知道胡云翼对她用了什么刑罚，而且永远不会猜到。那个时候，在那间刑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胡云翼把她锁在那张刑床上，然后去吻她的嘴唇。然后吻她的下巴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吻她的胸脯。他还吻她的乳沟，他仔细研究她的乳头，下面还有浅红色的乳晕，好像未成熟的葡萄。他把一侧脸贴上去，听她的心跳。做完这些事后，他又吻她的小腹。他的动作象风一样轻柔，可是叶红霜仍然叫出了声。

就在两个清兵要离去的时候，玉妈叫住了他们。她悄声的问：“你们知不知道那个蒙面丑八怪的来历？”

清兵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好像有人说过，说听见王大人叫他哥哥来的。”

“他到底和叶姑娘有什么仇？竟然下这种毒手？”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真是够狠的，您也看见过他的脸？”

“见过。真够吓人的！”

《断魂记》（76－80） [转]

（七十六）
“表哥，来，再来一杯！”王大人又把他的酒杯给满上了。两个人举杯一碰，然后一饮而尽。王三虎又说：“仇咱们也算是报了。叶红霜的手别说是用剑，今后怕是拿不起任何东西了。”

“她现在什么样子？”他坐在那里，脸上还蒙着黑布，但不知怎么的，你可以看到，准确的说是可以感觉到，他那呆若木鸡的表情。

此时，两个人已经是酒过三旬，王三虎脸上有两块很不健康的红晕，他翻着眼睛问：“想听实话？”

“告诉我。”

“我跟你说，我敢打赌。”王三虎色迷迷的回答，“要是你见了她，你今天准保下不了这个手！”

“你是说，她很漂亮？”

“哈哈，漂亮？我跟你说，她简直不能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能迷死人。难怪胡云翼那小子会迷上她！有时候我就想呀，她要不是我们的仇人该多好。”

“她若不是我们的仇人，也是朝廷的钦犯，早晚要砍头的。”

“呵，我才不管，什么钦犯不钦犯的。要不是为了姑夫和表哥你，说不定我还真会放了她。”王三虎显然是喝多了，“来，干了这杯！”

“你以为我真是为我爹报仇吗？我告诉你，你错了，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这个。”这句话刚一说出，王三虎眼睛瞬时就瞪得大大的，酒已经醒了多半，“你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我告诉你，这话我从没对人说过。”他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布，在这时候，可以看见王三虎把头扭向了另一侧。

“我告诉你，这话我从没对人说过。”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呷了一口酒，说：“对我来说，那是残酷的青春真相。”

“你知道吗？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父亲做了一件事，那件事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你知道是什么事吧？！可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一切保持原样呀！如果一切不变的话，我可以和她在一起的，真的。那时侯，叶红霜十四岁，对，就是十四岁，她比我小四年。哼，我知道，她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但只要一切不变的话，我就有把握得到她，永远的把她留在身边。我记得那会儿，她就已经很漂亮了，真的，很出众。她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好多吸引人的地方。我不得不说，她待人有点傲慢，可她很有正义感。她父亲把她关在家里，让她读书，她却跑来找我，我跟你说过的，那时侯我们都住在一起的，呵呵，多好呀！她找我，她要我带她上街去玩，你知道，叶瑞是个很严厉的人，我，甚至我爹都有点怕他，所以叶红霜找我的时候，我特佩服她，觉得她真的很勇敢。”他把酒杯端到嘴前，他的手抖个不停，嘴角处的肌肉不协调的抽了几下。他应该是很痛苦吧，但是你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摘掉面纱后，反而看不出他的表情。

“到现在我还记得呢。她跑过来，要我带她上街，我当然不敢，我让她死了这条心，回去好好看书。她就揪着我的袖子，‘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嘿嘿，让人没法拒绝。我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说了一声‘走’，她一下子就跳到我身上来，她夸我是‘最好的人’最后，她竟然亲了我一下！哦，老天，你知道吗？在当时这意味着什么？”他把酒喝下去，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帮我倒一杯吧。”他说。

“这是满人的天下。我们都是汉人，满人看不起汉人，所以我们总是抱怨个不停，可是我们呢？我们也一样，我们也看不起其它族人，不是吗？可是她不一样，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她待人虽然有点傲慢，可是对谁都一样。她经常和那些少数民族的孩子们玩到一起，她和他们学唱歌，学做他们的游戏。为这事，叶瑞有时候说她几句，她立马就顶几句，她说，‘我们不都是人吗？’你看我记得多清楚呀！有一次，她为了一个女孩子，不知把哪个府上的少爷的头给打破了，那个女孩是个羌族人，被汉人欺负只能怨自己倒霉，叶红霜偏要替她出头，她就用弹弓把那个男孩的头打了一个窟窿。那时侯，叶瑞还没有当上巡抚呢，这回事可闹大了。我当时怕得要死。”他接过王三虎递过来的酒杯，又泯了一小口，接着说：

“现在说起来真觉得好笑，我当时就是那么害怕，因为那个弹弓是我给她做的。她求我给她，做你知道，只要她一求我，我根本不能拒绝。这件事要是让她父亲知道了，那我可就惨了。果不其然，叶瑞追究起来。他问叶红霜，那弹弓是谁给她的。当时我就站在一旁，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那会我就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直到我父亲做出那件事以后。可她当时毫不犹豫的说，那弹弓是她自己做得，我感激得要死。叶瑞怒吼了一声，叫她跪下，还说，‘你这个小冤家，你能作得出来吗？快说是谁给的？’我又害怕起来，心跳得别提多厉害了。我记得她往地上一跪，嘴里理直气壮的说，‘我怎么就做不出来呀？！就是我，就是我，真的就是我！’她爹给气得够呛，坐在椅子上动不了。她趁她爹走神的时候，偷偷向我挤了一下眼睛。当时我真的不行了，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因为她讲义气，女人没几个讲义气的，可她讲！所以她将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她要是真爱上了谁的话，那可了不得，她敢牺牲自己的性命去爱一个人，她敢像飞蛾一样去扑火的。我本能的感觉，她就是我需要的人。那时我就下了决心，要得到她，她就像稀世珍宝一样。要是我不能得到她，我也不想让别人得到。”

（七十七）
“你是说，要是你得不到她，就要毁了她？”

“毁了她？哦，不错，那正是我现在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可不是那么想的，真的！那时候她对于我，就象一个女王，高高在上，我一点都不敢冒犯。”

两个人的酒杯又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不过需要具体说明的是，每次都是王三虎拿起酒杯去碰他的，而他则只是把酒杯举起来，悬在空中。王三虎一饮而尽，然后又把酒满上。同时他又把头扭向一侧，他无法去看那张脸。“我很久没看见你这么开心了。自从你父亲去了以后，你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么多事，我们兄弟很久没有这个样子了。”

“这些事，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起，不知怎么回事，我现在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想找个人好好聊聊。虽然我看不见，可是刚才我分明能感到她的痛苦。我本来以为，她一痛苦，我就能快乐的。可是我却感到同样痛苦，怎么回事？”

“表哥，你不会是还对她有意吧？！”

“不会，绝对不会的。我恨她。就象当时……”

“就象当时你爱她那样？！”

“你真有意思，呵呵，对一个人的恨就象对她的爱一样？真有意思。”他声音低沉下来，好像喃喃自语，“我还记得我和她在一起时，我总是坐立不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就是说不出口。虽然大她几岁，但在她面前，我倒象个孩子。我一看她的眼睛，我就会紧张，就会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而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总也忘不了，每天晚上，我总要回想，一句一句，一遍一遍的想。每天夜里我还想，要是明天碰见了她，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应该谈些什么话题。真的。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想这些事，就那么躺着来回的想。可以这么说，我们之间最轻松的交谈，我也是精心准备过的。”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府里瞎逛，我希望能遇着她。我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后花园里跑一趟，有几回，我看见她在那里玩秋千，激动得忘了走过去，就在那里站着看，她脸上的笑容，现在还清晰的在我脑子里呢。

“我躺在床上时，一听见外面有动静，我就坐起来，我就想是不是她来了，是不是她来找我了？这当然是胡思乱想了，我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可我就是喜欢这么想，就算骗着自己玩呗，反正心里高兴就行了。”

“那叶红霜她呢？”

“她对我一直那个样，管我叫‘哥’，对我忽冷忽热，和我亲的时候，让我背着她在花园里玩，让我帮她荡秋千，那时我就高兴得睡不着觉。有时候，见了面，她冷冷的打声招呼就算完了，我会沮丧一天。我不理解的是，她特别爱和那些下人们在一起，就是那些做饭的厨子，还有那些小丫鬟，老妈子，她爱和他们一起呆着。我想在她眼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下人’这个概念。做饭的时候，她背着她爹，偷偷往厨房里跑，要帮人家摘菜洗菜什么的。把那些厨子都惊慌不安。人家一个劲的喊，‘大小姐，您就饶了我们吧，这不是您干的活，老爷要是知道了，我们怎么交代呀？！’她还跟人家说，‘没事，我爹要是怪罪的话，我担着就是。’那时我也路过门外，她就把我叫住，让我在门口给她放哨，说要是她爹来的话，就拍拍手。

“另一次，我也是给她放哨，就是她用弹弓把别人头打破的那回。她爹罚她在祀堂里跪一天。我偷偷的去看她。她见我来了，就让我给她捎点东西。她让我给她带一个垫子来，还让我带点吃的什么的。那会儿我胆小，不敢。可我想这一次她没有把我说出来，一个人在这里受罚，所以壮起胆子满足了她。东西给她之后，她让我在外面放哨。我偷偷看她，她盘腿坐在那里，小嘴‘吧吧’的磕着瓜子，哦，你可知道，那可是在祀堂，在祖宗的牌位前，她就敢这样。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和我聊天。本来，我想感谢她来的，感谢她没把我说出来。可是她一直说话，我听得入迷，把这事给忘了。后来回想，她就是那么个人，为朋友受点罪，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在列祖列宗面前，做这种事，还是不妥的吧。”王三虎问道。

“当时我也说了，这样对祖上不太尊重吧。我记得她说，‘这些木头牌子有什么可尊重的？这些人是我的太奶奶，太姥姥，我根本没见过她们，为什么要尊重？’我知道她说得不一定对，可她就是这样的人，敢做我们不敢做的那些事。后来，你看，她连朝廷都敢反。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也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殚精竭虑的想如何能得到她。我知道自己和别人比起来，已经有很大的优势了，我爹和她爹是拜把的兄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比起别人，我有更多的机会靠近她。而她老是若即若离，后来我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她对我的感情里，从来没有过爱，最多只有一些好感罢了。后来，连好感也没了，就只有恨了，而且她恨得那么深，所以后来她才能对我下这么毒的手。

“我的青春到了十八岁那年，就完全结束了。那一年的一天，我爹突然间对我说，‘把叶红霜忘了吧’。我知道，我的心思瞒不过爹，他眼睛毒，心也贼。可是我想不通，叶瑞那时已经当上了巡抚，而我们家还是一介平民，只不过寄人篱下。我要是能追到他的女儿，对我们家来说，也是飞黄腾达的机会。我想问为什么。可是他又说，‘把叶红霜忘了，听话！’那时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在恨他了。我知道他暗地里嫉恨叶瑞，叶瑞对他越好，他就越嫉恨。我觉得他要做一些事，真的，我当时真的感觉到了。可是我没想到他能做得那么绝，那毕竟是他兄弟呀。我就是从那会开始恨他的。”

他停下来，开始沉默。王三虎也不说话。他把酒倒进嘴里，把杯子轻轻的放在桌上，缓缓道：“从那以后，我整日困顿不堪，好像丢了魂魄。我在远处偷偷的看她。看她伏在桌上读书写字，我还清楚的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支手持着书，眯着眼睛。她的睫毛很长，鼻子很直，下巴尖尖的。在后花园里，她站着池塘边，逗水里的鱼玩，阳光洒在她身上，美得让人不敢相信。秋天的时候，家丁们要在那里打扫落叶，她便要帮他们的忙，和人家抢扫把。只有看着她的时候，我才会忘记忧愁。然而那时候我知道，叶家上上下下都处在危险之中。

“我很想救他们，可是我不敢。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做。我怕我爹，尽管我恨他，但是我不敢违背他。我也知道我对叶红霜的感情，但是我不敢往前走，也许这就是她不喜欢我的原因。不管是恨是爱，我只会偷偷的去享受，真的。她看出了我的变化，曾经安慰了我几次。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她几乎坐到我腿上来，她摇着我的肩膀，她嘴里喊着我哥哥，她问我，你怎么不爱笑了。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都碎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冲动，想放弃一切和她在一起，带她离开这里，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行。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的手攥住了她的肩头，而且很用力，好像把她弄疼了。我想对她表白，说起来就觉得可笑，我是这样的喜欢她，可是只有那一次，我产生过向她表白的冲动，以后再也没有过了。突然我又觉得，我不能。要是她拒绝我的话，那我会受不了的，那会成为我的末日。我想在当时我简直会死的。所以我不能。我也在那一刻明白，有一种感情只能埋在心底。

“准备去叶府抄家抓人时，爹突然说他身体不舒服不去了，他叫我去，去指认一下，因为叶家与长毛匪暗中勾结，犯下的是满门抄斩之罪，爹说不希望任何有干系的人走脱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去，他身体很好，他是不敢去，他对不起叶瑞，不敢去面对他，所以就让我去。可这是他犯下了一个大错误。当时京城里来了一些官员，还有带着圣旨的老太监。那太监滑稽得很，眉毛都白了。我们领了将近五十人奔叶府去了。为了给叶家一点时间，我故意领着他们绕了一条比较远的路，冲进大门的时候，我暗暗祈祷着她别出现。他们一家人出来接旨，官兵就把他们先都围了起来。我扫了一遍，她不在，我心里好像踏实了一点。叶瑞很激动，他拒绝下跪接旨，可是他的夫人何其他人都已经跪下了，我发现他夫人还拉了拉他的衣角。太监的圣旨还未读完，就被叶瑞一把抢了去，看得出他想把那黄绸子撕个粉碎，但是他忍住了，也许是不敢吧。我忽然间又想起叶红霜了，要是换了她，她一定敢那么做。叶瑞嘴里不停的骂着我爹，可你不会想到，我当时一点也不生气，我说过我恨我爹，也在心底骂过他很多回，而且那时我只惦记着她的安危。有人一声令下，官兵就围上去了。叶瑞反抗了一番，他武艺不错，那些官兵难以近身，可是他的夫人和家丁们还跪在地上呢，没有任何反抗就被我们擒住了。我记得叶瑞长啸了一声，不在抵抗，乖乖的让官兵给绑上了。我们把他们押在府外，又进去搜捕一番，把一些仆人家丁也抓了去。搜到后花园，我坐在那口枯井上，突然间发现井下有人。我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那是叶红霜，我朝下一望，她便沉进了水中，那水面却仍在晃动着。我意识到，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我可以叫人来，然后看她和她的全家一起被砍掉脑袋，那正是我爹的意思-----永绝后患。但是，我嘴里却大声的喊这里没人，然后把那些官兵带到了别处。

“回到家里，我爹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还狠狠的踹了我肚子一脚，疼得我差点昏过去。他扯着嗓子问我，叶红霜在哪里。我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怒吼起来，他问是不是我安排的。他一直非常的严厉，他从没对我笑过，我只记得我娘对我笑过，娘死了以后，除了叶红霜，就没人对我笑过。当时我吓坏了，我差点脱口说出来。可是这时候，爹却平静下来了，他转过身去，小声的说，‘这也许是定数吧。’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我当时被他踢倒在地，他用手扼住我的脖子，我揣不上气来。我记得他一字一顿的说：‘不管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关系，你给我听好了，要是叶红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爹真说中了？！”

“他说这话时，我又怕又恨，简直恨得要死。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心里想是不是该回去看看。起来了几回，又躺下了。我害怕，怕很多事。怕我爹暗中监视着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那时我们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这种转变太快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第二天，我路过叶府，看见那大门上的封条，才确定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又过了两天，我趁着夜深人静，翻墙进了叶府。”

（七十八）
屠妙才翻过叶府高高的围墙时，一轮皓月高悬在天。那天晚上，没有一丝云。月光照在地上，一片雪白，走在当中，人便会奇怪的兴奋起来。屠妙才在墙外站定，注视着上面那些斑斑驳驳。那个时候，他的眼睛还看得见。他的容貌也不像现在这般吓人。但他也不英俊，因为他长的太白了，而且眉毛很稀疏，看上去给人一种鬼里鬼气的感觉。其实稀疏的不光是他的眉毛，还有他的腋毛和阴毛，不光稀疏，颜色也不好看，像是长久不用的蜡烛。可是周围的人都不这么说，他们说这个孩子文静秀气，温文尔雅，以后会成大器。他听了这些话，心里却不高兴，因为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他爹听的。自从他爹告发了叶瑞，立下了大功，有个官位之后，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

一句假话，就是说上很多遍，听上很多遍，也不会成为真话。就象我写的这个东西，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取信于人。但在这个故事里，还是有一些真实的东西，那就是叶红霜的美丽和她的遭遇，这些都是真的，而且不会改变。在叶府里，她是美丽的千金；在逍遥山庄，她是美丽的徒弟；刺杀屠万里的时候，她是美丽的刺客；在太平军中，她成就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对朝廷来说，她是美丽的敌人；面对胡云翼的时候，她是美丽的将军，甚至死后，她也是美丽的。

现在屠妙才要翻过那堵墙了。他奔过去，速度很快，让人以为他想象那个崂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到了墙的跟前，他便一纵身，用脚在墙上蹬了几下，手向上猛的一伸，便扒住了上沿，随后他拉动自己的身体，坐在了墙上。

他跳下来的时候，好像把脚崴了一下，但是他并不在意。他的精神非常的专注，对他来说，一个谜底就要揭开了，这使他有些兴奋，他穿过那些亭台楼阁，他对那里太熟悉了，这里到处是她的影子。他看着那些桌椅，上面蒙了厚厚的灰，他对自己说，她就是坐在这里读书的。然后他又沿着碎石小路往前走，圆圆的石头踩在脚下，感觉软绵绵的。小路旁那些花卉已经看不清了，象是浸到了水里的水墨画，模糊一片。月光下，他的脸更白了。他穿过圆形的拱门，周围长满了黑绿色的蔓藤。这是通往后花园的路，这条路他不知走过了多少回，但是他从没有厌烦过，他总是跟在她的身后，穿过那道门。叶红霜走在前面，有时会调皮的拉住一根蔓藤，拉得紧紧的，等到他走过的时候，便一下子松开，那些植物就会打在他身上，这时候她总会大笑一阵，然后问他疼不疼。他总是笑着回答，疼。然后他也从墙上抓起一把蔓藤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用它们教训你的。

那口枯井就在不远处。他已经看见它了，他向它走过去之前，迟疑了一阵子。已经好几天过去了，叶红霜还会在那里吗？要是在的话，她肯定也是白色的了，肯定会变得和井水一样冰凉，而且会变得很轻，会飘在水面上的。他走过去，不敢往下看，他怕真的会看到她，她的身体经过长时间的浸泡，是不是会象茶叶那样散开呢？

他往下望去，如你所知，里面是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看不见一点白色。他这才稍微的放下心来，但是仍不敢确定她到底在不在里面。他想冲着下面喊几句，但没有行动。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向里面投石子。开始，他往下扔一些很小的石头，听见清脆的水声，里面应该没有人。但他还不放心，最后他搬起一块大石头，塞到了井里，耳中听得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的掉头就跑，躲在了假山后面。幸亏叶红霜已经给萧一剑救走了，不然的话，就算侥幸逃过劫难，不被淹死，却也会死在巨石之下。

东方的天边翻起死鱼肚皮的时候，胡云翼正在去早朝的路上。此刻的他坐在轿子里，随着它一起晃晃悠悠。他的眼皮开始打架，往一块粘。这种情形对我以及广大从校园里走出来的年青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记得在课堂上，老师一开口讲课，我就像听见了催眠曲。那困劲一上来，犹如山洪暴发，拦也拦不住。大家的动作非常一致，开始的时候是不断的点头，然后用手托着下巴，最后是伏案大睡。有时候某些高人还能发出鼾声来。下课铃一响，大家顿时就醒，而且困意全无。低头一看，桌子上湿了一大片，而且粘粘糊糊，那是流下来的哈拉子。怕别人见了笑话，都赶忙用袖子抹去。那时候，我也感到奇怪，怎么一下课就清醒，一上课就困得要死呢。

胡云翼也不知自己真睡了没有，只是感到很累，但很舒服。忽然间，轿子猛的停下来，他一头向前冲去，险些从轿子里栽出来。我们知道，这是惯性使然。他探出头来问，‘怎么回事？’轿夫们回答，‘又堵上了！’

关于这件事，可以解释如下。尽管京城里的街道很宽，但是压不住人多车多，尤其是这早朝时分，更是高峰期。每天早晨，街上都堵得死死的，几乎连老鼠都过不去，更别提什么八抬大轿了。到了这时候，轿夫们就会把轿子落了地，然后坐到路边上休息。朝廷对这件事也很头疼，他们采用拓宽原街道，修建新街道的措施。但是街道越宽，车就越多，堵得反而更厉害了。

胡云翼坐在轿子里，此刻他就像我们听见了下课铃一样，困意全无。他把头从轿子侧窗探出来，开始考察这座城市，这么一说，显得他是个很正经的人。但事实上，他是在窥视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但这么一说，又让人觉得他很龌龊。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整座城市隐在灰暗之中，但是这种灰暗并不宁静，而是躁动的，这里很嘈杂，可以说是人声鼎沸。空气很潮湿，有股泔水味，象是一块用了很久的抹布，仿佛你伸手一抓，就能将之攥入手中，要是用力一拧的话，可以拧出带着臭味的水来。

胡云翼发现右前方和左后方也各有一顶轿子。轿夫们不知道哪里去了，把它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它们都是蓝色的，十分肃穆，轿子顶篷上镶着金边，还有一棵大珠子。胡云翼知道，这里面也必定是去早朝的官员，而且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所以静悄悄的在里面候着。其实还有很多轿子，它们象一条断了的项链，稀稀落落的散在大街上，这之间穿插着各种车辆。胡云翼的轿子旁是一辆菜车，推车的是个白发老人，靠在那里，好像正在打盹。有的轿子旁就没这么安静了，比如那些驴车。这些牲口耐不住性子，扯着嗓子狂叫，轿子里的大人们只好把手指捅到自己耳朵眼里去。但这些都是幸运的，因为有些轿子旁恰好停了辆粪车，里面的人就不光只是闻到泔水味了，他们的手指就要往自己鼻孔里插才行

隔着人群可以看到街道两旁的建筑物。比起x城来，这里的房屋要高大许多，几乎都有两层楼，有的还有第三层。门前有青色的石阶，门的两旁有古铜色的立柱，上面挂着长方形的牌匾。胡云翼看不到屋顶，不知上面是否也和x城一样长着茅草。这些建筑物可能是一些酒楼，药店，或者是银庄，当铺，要么就是绸缎店，反正不是妓院。他仔细的观察着，可是看不清，在这座城里，总是有一层烟雾挥之不去，把一切都变得很模糊，在清晨的时候尤甚。这层障碍物给人感觉很脏，象一堆破棉絮。然后从这堆棉絮里走出一些女人。胡云翼看着她们，本能的和叶红霜比较起来。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这个鼻子太扁！’‘这个怎么跟没有眼睛似的？！’‘这个嘴唇太厚了！’‘这个个儿太大，比我还高！’‘这个胸太平了，比我还平！’比来比去，他最后对自己说，‘看还是得看我们红霜呀！’这句话让他自己都惊讶了，他已经把叶红霜当成是自己的一件东西了。在去早朝的路上，胡云翼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眼前的一切，胡云翼感到迷惑，我也感到迷惑。我们在人潮人海里，难免会感到迷惑。京城尽管繁华，并不美丽，至少没有x城美丽。X城就象一个梦，在那里什么都会发生，因为有无数的可能性，所以象梦境一样美丽。京城则是现实世界，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下水道往一起流，最后象茅房里的蛆一样挤在一起。如果叶红霜到了这里，那结局只有一个。

（七十九）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是不得不停，因为钢笔没水了。我找出墨水瓶，拧开。把笔插进去，听见笔尖和瓶底玻璃‘吱吱’的摩擦音，浑身一哆嗦。才发现，瓶里空空如也。我感到十分恼火，因为正写在兴头上，却不得不停下来，就象一个正要射精的人被揪起来一样扫兴之极。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责任，因为我只用钢笔来写字，不用圆珠笔，所以也不能怪别人。我只好出去买墨水了。

回来后，我重新坐到桌前，看着钢笔在我手指的压力下，不情愿的喝足了那蓝色的液体，然后我小心的把它擦拭干净。接着我挺直了脖子，摆正了姿势，煞有介事的把纸铺开，拿起笔来，在笔尖和纸接触的瞬间，我又停了下来。一个问题忽然间进入了我的头脑，准确的说不是进入，而是一直就在我脑子里。那就是我到底写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女友也问过很多遍，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也问过，但是我找不到答案。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我似乎写的是小说，可我不敢确定，因为我的态度一点也不严肃。

我认识一个写小说的朋友，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什么是严肃。无论他写什么，都必须先亲身去感受。比如，他写“生活味如嚼蜡”这句话之前，肯定会把一根蜡烛放进嘴里咀嚼一番，然后吧叽吧叽嘴说，“没错，就是这味儿！”他要是写性交的话，就必须先和女友做爱，床上铺着纸，他手里拿着笔，然后在射精前夕写下自己的感受，和他比起来，我很惭愧。他写的都是伟大的作品，尽管还未得到世人的承认。可我无法和他一样，我不能把自己的女友用绳子捆起来，更不能用针去刺她的手指。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苦，我写的是永远无法体验的感受。一想到这个，我就沮丧起来。

可是我脑子里想到不光是这个，我还想到了寓意。在我看来，中国人读书有一个陋习，那就是总想从一本书里找出它的寓意。这件事可好可坏，就象做菜放味精一样。一点不放固然不好，可倒也能吃，但若放得太多，却是要中毒的。我也是中国人，所以我也有同样的习惯。于是我又把手中的稿纸读了一遍，可是我找不出其中的寓意。也许是因为我描述了生活本身的缘故。而你应该知道，生活本身没有寓意。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胡乱的闪过，我已经没办法再写下去了。可是除了去写，我又无事可做。我仰面躺在床上，四肢伸开，呈一个‘大’字形。要是她在我身边就好了，至少我可以用做爱来填充我内心的虚无。我这么说，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之所以自私，是因为我拥有的东西不多。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除了摇摇欲坠的翅膀，强烈的功利色彩和性爱以外，还有什么？我不清楚别人的状况，对于我来说，就只剩下写作这件事了。我直言不讳的说，我不热爱写作，我之所以去写，只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知道，除了写作，我对生活束手无策。但让我苦闷的是，那些最动人，最绚丽，最惨烈的故事，又绝非用笔所能描述。一想到这些，我更加沮丧了。

此刻，胡云翼也是沮丧的。想到这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沮丧，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此刻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坐轿子，而是徒步而行。他让轿夫们先回府去，并转告老夫人，他要在城里逛逛，不要担心。从皇宫出来后，他便把官帽摘去，夹在腋下。他沿着大街漫无目的的走，街上的人比起早晨，已经少了很多，所以街道显得特别宽阔，宽阔的有些不协调了。这正是他早晨来时走的那条路，可他却仍感到十分陌生。无论他在这里会待多久，将待多久，他也不会真正的熟悉这里的。

地面打扫得很干净，铺着四四方方的青石板，阳光照在上面，晃人眼睛。路过那些店铺时，站在门口的人便像驴一样狂叫起来。他脸色银灰，象喝了水银。他的眼睛眯着，嘴角上翘。这笑容他已经保持了很久。可是一出宫门，他的脸就象一块铅，在灼热的阳光下，那些笑容连同他的五官都慢慢的融化了，模糊成一片。他哭了。可是脸上没有泪水，也没有鼻涕。所有的泪水都流到心里去了，所有的鼻涕他都给咽回去了，那味道很怪。其他人见了，只道他是过于激动所致，他，一个二品参将，一个汉人，竟然得到了皇帝的赐婚，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无上的荣耀！这种荣耀能降临在他身上绝非偶然，虽然他立下战功，但也不至于此。只因为他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深得他老人家的喜爱。而此时的曾国藩已非当年那个小小汉臣。八旗腐败，绿营颓废，南有洪匪，北有捻军，大清国早已经风雨飘摇，只有他手下几十万湘勇，还能抵挡太平军。这一次，太平军内讧，天京变乱，被他抓住了机会。大渡河斩杀了翼王石达开，紧接着又生擒了萧朝贵的妹妹----太平军女子娇凤营头领――萧三娘，大挫乱匪，战功赫赫。他的一句话，即使在那太和殿上，也是掷地有声。

（八十）
我把拖鞋套在脚上，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厕所里，那里有一面大镜子，长方形的，上面有很多污迹。从镜子里看自己，就象在雾中看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我看着那个人，眉毛倒是浓密，不过很长，所以显得有些衰老，下面惺忪的睡眼，角上还挂着眼屎，好似肛周的蛲虫卵。下巴上全是胡子茬。站在镜子里好像是一个有妇之夫。

我打开水龙头，银白色的液体从中流出，我用它们抹了几把脸。然后把胡子细细的刮净。我对自己说，要干点什么。我总是对自己说这句话。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这匆匆几十载，我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不记得曾经干过什么。我想知道，究竟该干什么，才能使这人生有些许意义？我无法从任何一本哲学书上找到答案。我发现自己不过是这座钢铁城市饲养的一只宠物罢了。

我想应该吃点东西，这样血液就会集中在我的胃部，我的头就不会那么疼了，所以我打开了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半根香肠，外面裹着塑料布，我一看见那东西，不由想起自己的生殖器，同时想起那些性事和女友，这时候我已经感到饱了。

最后我决定发一会儿呆。我仰面躺在床上，闻着她遗留在枕边的气息，并企图去寻找她遗留下来的发丝。虽然我没有找到，但是我感到幸福而满足。象我这样，一个人躲在屋里委在床上发呆，在这忙碌的世上还有谁能和我比呢？我周围弥漫了上古的气息，和长满黄色蒿草的红土地，那时候，炙热的阳光象烙铁一样，地面上热气不断的升腾起来。一说到生活本身，我就会不由自主的陷入一种失语状态。有一种说法是一个人之所以失语，是因为他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很遗憾，我并非如此。我实在是真的无话可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觉得所有故事可以简述如下：那就是我十分的无聊和堕落，程度之深已经到了非要写小说才可宣泄的地步。于是我写下了叶红霜的故事，这是太平天国时期一个女孩子的遭遇，因为这个，我被女友说成是虐待狂，可我不在乎。这个故事是不可信的，但是包含了绝对的真实。乍听起来，这中矛间盾重重，但其实不然。据我所知，那些真实的东西往往不被人相信，数百年之后，还会有谁会相信花儿是红的，草是绿的，天空曾经是蔚蓝色的呢？我写的只是我的生活，这生活有现实的部分，也有想象的部分。因为有了想象，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正因为有了想象，这生活变得不可信了。

叶红霜不愿意醒过来，醒过来就意味着痛苦。可这件事由不得她。正像我们要来到这世上由不得我们一样。她的意识刚刚恢复，顿时感到右手钻心彻骨的疼痛。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了那里，每一根血管都在搏动。除了剧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甚至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一支手。她无法睁开眼睛，隐隐感到额头欲裂。与此同时，满身的鞭痕让她身处在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之中，仿佛那些在逍遥山庄的日子。那时候，白色的烟雾从谷底升起，堆在天上象棉花糖。透过它们仰望太阳，根本不会觉得耀眼。她不敢用一丝力气，因为每一根肌肉都处在痉挛状态，缩成一块块疙瘩，并且微微颤抖，随时都会抽筋。

叶红霜感觉五脏六腑拧在一起，突然间一口酸水就涌了上来，可是到了咽喉，又猛的退了回去，腥臭的气味刹时充满了口腔。她心想，这真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她想活下去，因为胡云翼说过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会救他的。那时她还把头颅靠在他厚厚的肩上，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声音在体内引起共振，他的胸壁嗡嗡作响。

那时候，胡云翼说，他在北京西山上有一所隐秘的宅子。他还用手指在地上勾勒出那些房子，神态非常专注，象伟大的工程师正在作图一样专注，这使她相信，也许这是真的。胡云翼说，她犯下了重罪，不可饶恕，她永远是一名犯人，确切的说，永远是他的犯人。他已经审判了她，现在要将她终生监禁起来，就在西山绿荫中的那栋宅子里。这些话听起来很好笑，她有些入迷。无论如何，这种爱情她没有尝试过。其实这是真的，北京西山下驻扎着清军的锐健营，与驻扎在丰台的军营遥遥相望，那里旌旗林立，守卫森严，所以说这是“监禁”并不为过。

那时候，叶红霜反驳说，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只不过是一名参将，虽然官居二品，但是在这武将泛滥的战争时期里，随手抓一把，几乎都是参将。他没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她还说，她是死是活不要他来管。尽管她的语气是恶狠狠的，可眼睛里隐藏着笑意。可胡云翼被气的眼圈发红，他抓住叶红霜手上的铐子，把她硬生生的拽到身前，用手狠狠的捏住她的两腮，嘴里骂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他的手劲很大，叶红霜娇喘一声，“你弄疼我了！”胡云翼把她狠狠推开，她被脚镣绊倒，双手撑地，然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

玉妈解开叶红霜的衣服，这时候月光照进来，因为这是地牢，月光通常是照不进来的，所以气氛显得与平时不同。当那双衰老粗糙长着黄斑的手解开纽扣的时候，似乎显得很猥所，但是叶红霜的皮肤在月光下更加洁白，所以只能让人感到神圣。她的乳房蹦了出来，象是要展翅的白鸽，如果它们也有表情的话，那一定是倔强的。她后背上那些血痕当中，有一些蔓延到前面来，就在她结实的小腹上，好似染成红色的发梢在徐徐飘动。

玉妈发现叶红霜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还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急忙拿过一杯水，递到她的嘴边，慢慢倾斜，让水缓缓流入她口中。叶红霜感到一阵清爽，几乎同时，又感到咽喉火辣辣，每咽一口水，就疼一下。她顿时感到万分委屈。女孩子一感到委屈，鼻子就会发酸，同时会有哽咽感，最后泪水会悄然的滑落。滚烫的泪滴从叶红霜眼角泌出，流淌在她的面颊。如果它们也有表情的话，那也是倔强的罢。

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叶红霜努力分辨着什么是真正的痛苦。这痛苦和他的名字相连。胡云翼这个家伙，曾经粗暴的扒掉她身上银色的战甲，然后撕开内衬的层层丝帛，给她套上丑陋不堪的囚服。他还用麂皮绳索反绑她的双手，让她无法反抗。他把铁箍扣在她的颈上，象拉牲口一样牵着她走。他让她站在高大的囚笼里，暴露在众目之下，总之他竭力的侮辱她。最后他把阴茎放到了她的体内。那时候，叶红霜也感觉到一阵疼痛。他对她做的最无耻的事情，是他说，他爱她。使我感到震惊的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女孩子丝毫不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却在反复琢磨着那些就在身边的切切实实的感受，我想这就叫伟大罢。

《断魂记》（81－85） [转]

（八十一）
在云雾缭绕美仑美奂的逍遥山庄里，剑气冲霄。那是十八岁的叶红霜正在练剑。她把头发盘在脑后，系着红色的发带，穿着一身红衣，腰里扎着白巾。她手中的那柄木剑上下翻飞，一招一式准确娴熟，连站在一旁的萧一剑也禁不住暗暗称赞。这一套逍遥剑法，是他竭尽一生心智所创。要求练剑者心怀博爱，所以无论哪一招都无杀气。练过这套剑法后，人会感到心神气爽，好像变成了茫茫天地间的沙鸥。开始的时候，萧一剑担忧叶红霜心藏仇恨，无法练习，不让她用真正的剑去练，甚至连木剑也不让她去碰，只是找一些替代品给她。春天，叶红霜手持嫩黄的柳条练习，夏天，她又拿起姹紫嫣红的花枝。寒冬，她便挥舞一束腊梅。后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萧一剑才给她了一把木剑。

萧一剑看着这个少女在柳树林中腾挪跳跃，山峦的凝重，溪流的灵动，和风的轻盈，好像全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他想时候应该到了吧。他叫住红霜，那女孩收住剑势，把木剑背在身后，盈盈走来。萧一剑说她练的很好，他要给她一柄真正的宝剑。

萧一剑把它递给叶红霜的时候，告诉她，这把剑叫做逍遥剑。据我所知，这就是后来的断魂剑。我还知道当时，叶红霜一看到它，登时就被迷住了。任何一个练武之人，无论他是否使用剑，看到它都不会无动于衷，因为这剑实在是太迷人了。叶红霜把它从鞘中抽出来，隐隐感到寒气扑面而来，即使午后的炎热也无法将其掩盖。那长长的剑身好似一束光芒，使人看不清它本来的轮廓，赛过高悬的骄阳。

萧一剑说，这是一把真正的宝剑，其之犀利，世间罕见。现在他要把它送给她，这把剑以后就属于她了。萧一剑还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把剑和她一样，都是他四方云游的时候，偶然捡回来的。他萧一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剑和女人了，但是只有这把捡回来的剑和这个捡回来的女孩，让他觉得与众不同，怦然心动。

不待萧一剑开口，叶红霜便将剑鞘丢在地上，纵身一跃，跳回树林之中，迫不及待的舞起宝剑，开始动作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剑顺着风势，在她耳边呼呼作响，她突然间感到一种魔力，用这把剑就可以为她的全家报仇。这个想法好像使她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她手中的宝剑再也不遵循任何剑招了。柳树灰暗的树干，好像清兵身上的衣服，那些鲜艳的花朵，犹如一顶顶红缨帽。宝剑翻飞，完全是意兴所致。她脑中全无剑招，只有仇恨。那宝剑的剑身本来只有三尺来长，可是此时好像长到了几丈。浩浩剑气波及之处，花落枝折。萧一剑大惊失色，没有想到局势瞬间失控，他大声喊停，声震寰宇，可是叶红霜就是听不到。他想一个箭步冲过去，却感到一股凌厉而无形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猛然下蹲，那股气从他头上闪过，斩落头发些许。他急忙快退了几步，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后背上。幸亏他是武学大家，应变极快，要不然只怕早已经人头落地了。

叶红霜的动作越来越快，整个人变得好似一只陀螺。渐渐的，连萧一剑也有点看不清她的招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他看不清，他跟不上的剑招！叶红霜挥动着宝剑，手脚变得模糊，只看得见一道道的寒光，只能感受到袭袭而来的阴风。叶红霜的眼睛是殷红色的，好像疯了一般，但是她没有疯，她使出的每一招，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这便是后来的断魂剑法。她一边创造着这些招式，一边又欣赏着它们，正像我一边写下这些故事，一边又被它们感动一样。在叶红霜面前，有一颗粗大的柳树。树干弯弯曲曲，枝叶茂密。忽然间叶红霜觉得它就是屠万里，顿觉好像有人在她的心中呐喊，她一剑横削过去，因为距离太远，剑身与树干并无接触，剑尖在离树干约么三寸的地方划过。但是叶红霜脸上露出了笑容，大柳树拦腰而折，切面光滑如镜。硕大的树干砸在地上，轰然巨响。这时候，萧一剑趁着叶红霜那片刻迟疑，飞身跃到她的身前，厉声喝道：

“孽障，把剑给我拿回来！”

叶红霜呼呼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她惊魂未定。我猜她自己也在迷惑，这究竟是怎么了？她看着萧一剑向她伸过来的手，本能的向后一退，把宝剑举起，她实在不想交还这把剑。萧一剑看了，勃然大怒，他从没有这么生气过，险些晕厥，他骂道：

“你还想连你师父也砍了不成？！”

他虽然这么说，却也真的不敢上前夺剑。那把宝剑在叶红霜手里，散发着死亡气息。但她眼中的殷红终于退去，她慢慢走过来，把宝剑塞到萧一剑手里。萧一剑握实了宝剑，突然抬起手来，给了她一记狠狠的耳光。

红色发带脱落下来，一头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晃动了几下，终于站稳，脸上一片潮红。萧一剑怒气未消：“你给我跪下！”

叶红霜跪在地上，上身笔直，眼帘低垂。萧一剑绕到她身后，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右肩，只消一用力，她的骨头就会被捏个粉碎。萧一剑真想废了她，整整四年，他竟然训练出了一名杀手，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下不了手，因为这个跪在尘埃里的女子娇媚可爱。

“师父……”她喊了一声，却一动未动，也没有了下文，她静静的等待着裁决，无比的从容。萧一剑看着她，只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此时天上乌云翻滚，遮住了阳光，且越积越厚，黑漆漆的压向大地。午后的大雨又要来了。萧一剑走回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

“我知道，无论我多么努力，也无法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但是我要告诉你，现在的屠万里已然身任广西巡抚，是朝廷一品命官，你要是杀了他，只怕终此一生，都要不停的逃亡，你想到这一点了吗？！”

“师父，这件事我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我会把它忘记的，而且有一段时间，我的确不记得那些事了，可是我的心，我的身体并没有忘，刚才我拿着那把剑的时候，一切都在我眼前浮现，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从天而降的雨滴冷冰冰的，叶红霜的头发被打湿了，搭在脸上，她抬起头来，凝望着萧一剑，雨水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师父，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件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您要废我的功夫，那是您的事情，我会遭到通缉，那是朝廷的事情，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要杀屠万里，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叶红霜的执著让我感动。因为我一直都相信，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要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这件事可能你一出生就会知道，也可能要到很老的时候才明白，反正你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就是你的存在方式，换言之，只有你做了这件事后，才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简言之，你要么做这件事，要么就完蛋好了。这让人想起了很多的艺术家，比如法国的文学家萨特，他就说过这样的话‘要么写作，要么完蛋！’在我看来，这虽然偏激，但却是勇敢的活法。

萧一剑把那把宝剑丢在地上，然后对她说：“如果你真的杀了屠万里，就永远别再回山庄里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八十二）
“你一直忘不了她吗？”王三虎问道，此时已是深夜，二人喝了很多酒，地上倒着一个空酒坛，王三虎的一只脚正踏在上面。

“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他妈的真想把她忘了，忘了多好呀，可就是忘不了…忘不了。”屠妙才边说边打嗝，嘴里呵出浓浓的酒气，他脸上那横贯左右的伤疤，也随着烛光一起跳跃，仿佛活了一般。

“从那以后，我只做三件事，就三件，第一件，就是恨，恨我爹，越来越恨。这个老不死的，实在不是个东西，他从来就不懂什么叫光明正大，他只会在暗地里捣鬼，玩弄心机。那个老东西……”说到这，他用手一指放在邻桌上的灵牌，灵牌上“屠万里”三个字黄灿灿的。

“哥，这么说，怕是对姑夫不敬吧……”王三虎看了一眼灵牌，说道。

“你别管我，今天你让我说个痛快吧，我，我实在是忍了好久了。你知道吗，我爹做了多少亏心事？他害死了他的兄弟呀，他为了升官，就诬陷叶瑞，诬陷说他和洪秀全有关系。叶瑞和洪秀全是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时候，洪秀全只是个到处布教的人，布的那个什么教来的？”

王三虎急忙接过话茬，“是拜上帝教。”

“哦，对，就是这个，那时候，他还没起义呢。他入狱是因为妖言惑众，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叶瑞看他是条汉子，偷偷把他给放了。这事我爹和我都知道的。谁料到，几个月后，他竟然在金田起义了！我爹高兴坏了，他可是抓着机会了。搬倒了叶瑞以后，他便负责在广西剿匪，他手段多，而且恨。对那些叛匪，他绝不留情，能杀得一定要杀，不能杀得也要折磨一番。他把那些抓到的男俘虏阉割掉，砍去他们的手脚。而捉来的女兵，他就用烙铁在她们身上脸上烙上“囚犯”的“犯”字，让她们永生为奴。有一回，我鼓足勇气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愿，可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我爹他惊讶极了，现在我还记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呢！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回答，我以为他又要打我了，十分害怕。忽然间我想起叶红霜来，想起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她常说‘他们也是人呀。’她说的是那些回族人，苗族人，傣族人，羌族人，他们也是人，那些扫地打水伺候我们的下人们也是人。呵呵，这些想法可真够奇怪的，是不是？但是当时一想到这些，我又来了勇气，我指着那些关在牢里的男男女女，冲著他大吼，‘他们也是人呀！’嗨，别提多痛快了，我从没有那么大声的说过话，更没对我爹吼过，他都傻在那儿了，他瞪着我，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你见过他的，他的那双眼睛陷的很深，还记得吧？他直直的看着我，眼里透着凶光，我一下就毛了。本想低下头来，可叶红霜，她又出现我心里了，我就想，她一个女孩子家，都能毫不犹豫的分辨正邪，并且敢于坚持，我堂堂男儿，还怕个鸟？我就盯着我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这可是生平第一次！当时我觉得很漫长，可现在想一想，也就几秒钟的光景吧，我爹竟然先回避我了，他扭过头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指着那些躺在牢里的半死不活的人们说‘这些都是乱民贼子，要严惩不贷，这样才能对那些刁民起到威慑的作用。倘若心慈手软，谁有点不顺心的事，便要犯上作乱，大清国岂不完了？’他说完以后，便匆匆走了。他说的那些官话，都他妈的是幌子，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报应，他抓的这些人，够不上死罪的，他都要把人家弄成残废才放心。他仇家太多，夜里睡不安稳，我看见他把几尺长的腰刀立在床边，刀上还涂了剧毒。你看，现在的那个，那个曾国藩没有，他的外号不是叫‘曾剃头’吗，哎！你别拦着我，这儿只我们兄弟俩，没别人，你就让我说吧，我告诉你，姓曾的绝没好下场！”

“哥，哥，别喝了！”王三虎见他又摸起酒杯往嘴边送，急忙上手去抢，却被推开。

“你别扫兴，今儿个难得痛快，和叶红霜不见了那么久，却在此地重逢，也他妈算是件喜事，让我喝。我还没跟你说完哪，这第二件事，就是喝酒呀。那一阵子，我白天喝，晚上喝，喝的晕在桌子上，醒过神后接着喝。图个什么？就图一个醉，醉了就快活，醉了就什么也不想了，有句诗说的好呀‘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没错，醉了就不会想起她了。我爹看我整天就这么混，心里也挺急，给我找了个女人当老婆。我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反正第一次见面，我就醉醺醺的去了，吐了她一身，一塌糊涂。那一阵我的胃老是火烧火燎，吐个不停，可很痛快呀。后来也没事了，喝再多也不难受，所以你别拦着我，让我喝吧！”

他擎起酒杯，停顿了一下，然后送至嘴边，仰起脖子，但见喉结滚动。待到放下杯子，他却不再说话了。王三虎看他神色有些异样，就接过话茬问道：

“哥，你说过三件事，方才却只说了两件，这第三件事……”

（八十三）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久就睡了过去。醒来一看，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我心中很乱，有点内疚，无论怎么样，一天又过去了，而我什么也没干，我对这种近乎是瞎混的状态很不满，我对自己也很不满。不止一个人说过的，他的敌人就是他自己，这话真是很对。我的敌人就是我，我要让他完美到我满意才行，为此我需付出努力才行。我看着窗外，天色灰暗，感到空气潮湿，好像要下雨。旋动台灯，才发现正在停电。拧开水龙头，水管里发出“赫赫赫”的声音，却不见一滴水，过了一会，连声音也没了，屋里静悄悄的。我突然间又有点泄气了，坐回到桌前，发了一会呆，觉得有一点冷，还有点饿。这就是星期四的傍晚，一个停水停电，一个人度过的傍晚。我又开始想她了，好几次想给她打电话，最后却又放下了。

我穿好衣服，走出屋去。迎面是小区的围墙，因为年头长了，红色的砖已经变得灰白，爬山虎都枯萎了，它们的骨骼仍悬在墙上，象那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异教徒。街上有点冷清，路灯好似害了肝病，没精打采，从它们似明似暗的灯光里，你会看见滑过的雨滴。向着大街走，人慢慢的多起来，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暮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滚滚车流之中了。路灯和车灯都很亮，汇成了银河。有一些声音会在你耳边响起，很大，却又听不真切。在这个时候，你要还是胡思乱想五迷三道，就是真的有病了，不光如此，还会有危险，很有可能撞到车子，撞破脑壳的。换句话说，刚才那冷清的小屋就是无法想象的。

无法想象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你身处在那个时代的北京城，你无法想象它刚刚经历过的浩劫。因为你脚下踩的是可以当作镜子来照的青石板，你听见的是小商贩们的吆喝，永不疲倦。在深夜的时候，你还能借着油布灯笼所发出的泛泛的黄色的光芒，在路边吃到热腾腾的卤煮。我想说的是，这种无法想象的感觉，古今无不同。

胡云翼无法想象，这样一座城市，刚刚遭受过列强的洗劫。他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通过和外国人签订各种条约换来的。他走过正阳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侧的箭楼，两重飞檐，四层箭窗，汉白玉栏杆环绕，琉璃瓦顶飞龙翘首，这样的城池怎么会被攻克呢？他走过天安门，来到午门，但见红墙黄瓦，朱漆大柱，雕梁画栋，飞檐华丽，他心中升起一种敬畏之情。他之所以感到敬畏，是因为他想起“推出午门斩首”这句话来，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据我所知，紫禁城内从不斩人。明朝的时候，斩人于西市，清朝则在菜市口行刑。我还知道，所有犯下死罪的人，都要押到京城里，由皇帝亲自审批后，才可斩杀，这种情况雍正在位时尤为突出，一直到了同治年间才有所改变，这不得不说是曾国藩的功劳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就地正法”这四个字的人。

胡云翼走在太和广场上。这广场有三万平方米，现在挤满了戴着红缨子的大小官员，他们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鱼贯而入，听不见一点脚步声，这是因为该光场的地面横七竖七铺的砖石有数十层之厚，七八米之深。据说这为了防止有人挖地道进入皇宫而制。胡云翼还记得刚才跪在那太和殿，他偷偷向上瞥了一眼，但见大殿之上，鹤鼎香炉，松枝尽燃。闻到香烟袅袅，缭绕于殿宇之间。殿廊下的金钟玉磬，笙管笛箫齐鸣，加上文武百官三跪九叩，齐呼“万岁”，真是震耳欲聋。

看到这些，胡云翼怎么会想象的到，那些碧眼金发的异国人刚刚攻占过这里？还象强盗一样，把那梦中园林洗劫一空，临走还放了一把火，简直龌龊至极。咸丰帝避难热河，在那里害上了痨病，一命归西。同治皇帝登基，懿贵妃摇身变为慈禧太后，以肃顺为首的八大臣梦断紫禁城，人头落在了菜市口。从此以后，大清江山，那拉氏一手遮天。

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现在你要是看到我，灰头土脸，一脸苦相，而且风尘仆仆，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是一个正在立志考研的人。这说明我想成为一名学者，还是想过一种正常生活的。那我就应该作出个样子来，比如穿的整洁异常，然后伏于桌案，埋头苦读，而不该像现在这样在街上乱晃荡。但如果我正像我上述所说的那样，我是指伏案苦读，你肯定想不到我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的编故事。我的女友在校园里温文尔雅，仪态万方，可是在晚上，她热情如火。这就是我无法想象的了。

胡云翼来到了什刹海。这里是北京城内北部水域的总称。什刹海景色优美，有史为证。据《天咫偶闻》里载，这里“长夏夕阴，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清。几席纵横，茶瓜狼藉。玻璃十倾，卷浪溶溶，菡萏一枝，飘香冉冉。想唐代曲江，不过如是。”胡云翼看到这种美景，心中的惆怅略为散去一些。据我所知，很多无望进入北海那等皇家禁地的显官名流们，便在什刹海畔兴建府第，避暑纳凉。所以这里虽不及北海的水阁凉亭那般雍容华贵，但是楼阁林立，构造精巧，别有一番境界。远远的，胡云翼看见了玉府。那是文渊阁大学士玉伟行住的地方，‘玉伟行’这个名字对他很陌生，他默念了几遍，觉得有点绕口，但他会熟悉起来的，因为那将是他未来的岳父大人。

他又回想起刚才在太和殿上的情景。他的目光越过殿前高高的台阶，看见以龙凤饰纹的望柱下面，千余个精雕的白石蟍首。周围的门窗是菱花格，天花板上是金藻井，井中有金龙一条，龙口中衔水银悬珠一颗，正下方是金漆宝座，由金丝楠木镂空雕刻而成，上有九条蟠龙，侧有景泰蓝香炉。在工艺，构造，布局方面，这座宫殿都堪称建筑史上的奇迹。尖头尖脑的哥特教堂与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曾想就此写一篇论文，题目都已拟好，叫做《太和殿建筑风格之考究》，但因其过于宏伟繁复，遂罢此念。遗憾的是，当时同治皇帝还是一个小孩子，坐在上面根本看不见人。后面是漫天下垂的帘帐，材料为一种在当时很少见的玻璃纤维。从外面看上去，象一面镜子，看不见后面到底有什么。听说后面坐着东西两太后，但不知她们在干什么，掰腕子，打扑克，连五子，抠脚丫，都有可能，但永远无法证实，后人谓之“内幕”。

胡云翼在玉府门前徘徊，耳畔又响起同治帝奶声奶气的声音：“曾爱卿所言极是，胡参将收复x城，剿灭乱匪，朕正不知该如可奖赏，爱卿倒是提醒了朕。王大学士家有娇女，朕就替他们做这个主吧。这文武联姻，对我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矣。胡参将，你就谢恩吧！”

（八十四）
屠妙才用手势打断了王三虎，然后把头埋在桌子上，王三虎看见他的身子在颤抖。突然间他抬起头来，脸紫的象个茄子，那条从左眼外眦横跨鼻梁，直到右眼外眦的刀口，显出血淋淋的颜色。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伤口有些肿胀，裂开的程度也比平时要大得多。伤口周围有小的溃疡，很新鲜，随时都可能流出脓来。伤口里模模糊糊，好像一床丢在阴沟里的破棉絮。他脸色很难看，面目狰狞，魔鬼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只听他幽幽的说：“我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就是去找她，整整四年，我从未停止过打探她的消息。我派出了很多人手，动用了一切手段，我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一阵子，我过的每一天都是心如刀割，你不会理解的，其实连我都不理解我自己。早上一睁眼，我就会想起她来，心一下子就揪紧了。然后一整天，我就呆在屋子里喝闷酒，等着手下带回的消息，然后就是失望的醉或睡，真是人世间最苦的苦役。”

“咳―――”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说，“可就是没有她的消息，我不甘心，我还要找她，我根本停不下来，后来终于有了一点线索，有人说她跟一位世外高人去了，可去了哪里，却再也没人知晓。我不信，这样的鬼话，换了你也不会信。哪里有什么高人？分明是胡说八道！直到……”

“直到她再次出现？”

“嗯，直到她再次出现，我才……”他又拿起酒杯往嘴里送，那里面是空的，“哦，还有酒吗？”

“我们都喝干了一整坛啦！”王三虎用脚踩着酒坛在地上滚动，“咕噜咕噜”作响。

“她是那天夜里来的，那天晚上，有点云遮月，我记得太清楚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我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整整四年啦，日思夜想，她真的来啦，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心情吗？可是不对，什么都不对！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听见我爹的大叫声，我冲进屋去，看见了她，这么久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象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这世上有几个？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她穿的是黑色的紧身衣裤，没有蒙面，只一条黑巾裹着头发，腰里系着红带子。我爹躺在床上，脖子上有这么大一个窟窿，血流得象水似的，眼见着没救了。旁边还躺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反正不是什么好货，她的头已经没啦。当时我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感觉忽悠一下，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记得那会儿正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整个人已经蒙了。想喊，嘴张不开，想动，身子发僵动不了。我看着她扭过头，她高挺的鼻梁，红红的眼睛，我永远难忘。她奔我而来，剑拖在地上，“兹兹”作响。转瞬间，我明白过来，她是复仇来的。这时她抬手一剑，就是冲我脑袋来的。我本能的向后一躲，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我现在还想不透。”

听到这里，王三虎不由打了个冷战，按理说，他喝了那么多酒，就是隆冬天气也不会觉得冷，但此时，他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问：“什么怪事？”

“那剑横着向我砍来，我一退，眼瞅着躲开了。那把剑的确要比一般的剑长上一些，可我却也真的躲开了，我还看见那剑尖在我眼前滑过，离我有好几寸呢。可突然间感到一阵冰凉入骨，眼前一黑，就再也看不见了。我心叫一声不好，用手一摸，粘粘糊糊的，当时也不知伤的有多重。我随手抄起爹立在床脚的长刀，胡乱的砍，好像砍着她了，也不知砍在那里了，那刀上涂了剧毒，砍上就活不了，我忽然有点后悔害怕。但这时，我脸上疼起来，就跟用火烧似的，疼得我一个劲叫唤。她好像已经不在屋里了，因为院子里乱成一片，我也看不见，就听见好多人在喊‘抓刺客’‘别让她跑了’这时我腿一软，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我以为我是死定了。”

“那把剑就是断魂剑了吧！”

（八十五）
叶红霜睁开了眼睛，我是说，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如果你也身处在那个环境里，就会体会到睁开眼睛这种举动多么艰难。她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黑漆漆的，石壁上应该有血迹吧，就在那些砖纹之间，可是因为太黑，所以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黑暗也帮了她的忙，黑暗使这里看上去无边无际，换句话说，黑暗已经使她忘记了自己正在被囚禁。

叶红霜一睁开双眼，就看见一张老脸，已经因衰老变得丑陋的脸，但是很亲切。她觉得可以向这张脸诉说些什么。但是现在，她想先冲她笑一下，为了这个，她努力了一番，她的脸部肌肉很紧张，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然后她看向自己。

她看见了自己的双腿平平的搁在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它们显得无比修长，尽管暗褐色的囚裤遮掩了它们的轮廓。她看见自己两个脚踝上锁着的镣铐，现在看起来，竟然也象饰品一般。原来能起到束缚作用的只是脚镣之间的锁链，但现在不同了。光是那副铐子的重量，就足以使她动弹不得。

她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看不见那些鞭痕，但他能感到它们的存在，因为痛苦，就象爱情一样。她唯一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想的，就是她的右手了。哦，天哪，就算是脉搏微弱的跳动也能让她痛入骨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她在心中反复的告诉自己这句话。然后她问自己，“他还会再要我吗？”

玉妈把水递到她唇边，叶红霜能看清楚她脸上所有的皱纹，足有好几百万条。她的嘴唇一碰触到水的清凉，有一股想要喝下去的冲动。但是，一秒钟之后，她就不想喝了。她嘴里满是腥臭味，恶心的要死。她心里无比的懊丧。她四肢无法动弹，就用嘴唇把水杯推开，努力的说出一句话来：“给我酒！”

玉妈走到牢房外面去找酒。只剩下叶红霜一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突然间，她害怕起来，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她害怕这黑暗。她看见微弱的月光透过铁窗，照在地上，好像一扇幽静的百叶窗。她仍在心中问着自己：“他还要我吗？”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残废了。她不停的在脑海中搜索，她不停的跟踪着记忆，只有这样，她才能和胡云翼接近一点。她就是在找一种证据。她突然想起来了，他不会不要她的，因为他说过的，他说过他爱她，没错，他说过好几次呢。想到这里，她又一下子欣喜起来。没错，他一定会回来的，会到这里找她，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会再见的，至少在她被处死之前，她总会也总能见上他一面。不会有错的，因为他说过他爱她。

以前，就在这个地方，胡云翼给过她无数个拥抱。他是那样的用力，有时候，叶红霜觉得自己的双肩几乎要散架似的。他为什么要使那么大的力气。还有在刑讯室的时候，那会儿就他们两个人。他打开刑床上的铁铐子，然后拉住她的手，让她坐起来。接着松开扣在她脚上的铁环，她轻盈的跃下来。可即使在这时候，她的双踝上仍然上着脚镣。胡云翼坐回到一边的椅子上，那椅子在黑暗之中，他一做到那里，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可她能感到他的存在，而且非常真切。他坐在黑暗里，说：“来，跳个舞吧。”

于是，她便开始跳起舞来。她跳舞的时候，象一片轻盈的羽毛，在一片黑暗里旋转着落下来。她不知道，胡云翼是否能看得清楚。应该可以看得清吧。她戴着的脚镣和地面不停的接触，发出叮咚的声音，就好像我们把冰块丢进可乐里那样清脆悦耳。

我记得女友看完我写的这些以后，沉默了一阵。然后她说，这些很不对头。她从未对我写的东西有过赞扬。所以我很习惯她这么说。要是哪一天，她夸起我来，我准会感到不自然。她说，无论怎么样，戴着脚镣跳舞绝不是爱情。她还说，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现在，轮到我迷惑了……我不是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是拿不准爱情该是个什么样子。

女友说爱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有那么一天，是初冬的夜晚。天上没有一丝云。在那天晚上，你若是抬头，就能看见斗大的星星，要是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它们泛着的白光。那些星星比平时更耀眼一些。然后它们越来越亮，离你越来越近。最后它们一颗颗的都落了下来，或者说是，飘了下来。然后你发现，它们变成了一朵朵的雪花。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现出少有的神情。她委在床上的角落里，把枕头抱在怀中。她的头发是扎起来的，但是扎得并不是很精心，还有很多散落在肩膀上。对于迷人的小姐，我总是无法反驳。但是我心里明白，如果戴着脚镣跳舞不是爱情，那么飘然而落的星星雪也不是爱情。如果那场星星雪能够被算作是爱情。那它就应该把戴着脚镣跳舞也算在其中。

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就把怀中的枕头丢开。然后盘起腿来坐直了身子。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我的意思是，每个人，无论他干什么，那怕是待着儿，也得有个姿势什么的。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要摆成什么样的姿势才好，所以只好手足无措。

我想到这些事的时候，就站在一座天桥上。车辆在桥下飞奔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空气是潮乎乎的，这与刚下过的雨有关。天是褐色的，人们显得很匆忙。我知道我在天桥上，但是我不知道到底身在何方。每一个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吧，你明白你的位置，但你还是不知道身在何方。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她打来的。哦，谢天谢地。今天是周四，我心里明白，这个电话决定着我的这个周末，这不是危言耸听，真的。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是早上了。我简直不记得任何事了。我是说，我不记得昨天夜里我干嘛去了。我闻着从嘴里还有鼻孔里呼出的酒气，开始努力的回忆，我发誓，这真的很难。

《断魂记》（86－90） [转]

（八十六）
阳光照在胡云翼的脸上，很多极微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钻出来，这使他显得很英俊。在后海里走了半天，被数不尽的琉璃瓦晃的双眼发疼。况且，他也渐渐感到两腿发软，有些走不动了。趁着自己还有力气，他便往回家的路上走。

回自己府以后，先去母亲房中道了安，他赶紧钻进自己屋里，然后把房门紧紧关上，他感到累极了，就坐下来。桌子上摆着一支紫砂茶壶，旁边倒扣着几支茶碗。他用手一捧茶壶外壁，感到还有余温，随手翻起一只茶杯，倒了一碗。

他慢慢的喝着，茶是铁观音。苦苦涩涩的味道，却又让人欲罢不能。事情千头万绪，胡云翼想把它们梳理一下，却谈何容易？他甚至连逃避的余地都没有。有时候，他真想他妈的从这世上消失了才好呢。想着想着，他迷糊起来，几乎是睡着了。

这时候，有人敲了几下门，同时那人喊道：“少爷，少爷！您在吗？”

胡云翼一下清醒过来。听声音，是府中的管家。他并没有急着起身去开门，他甚至不想回答，他太累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心情，他根本不想管任何事，如果可能，他连自己都想给忘了。只是管家又在喊了：“少爷！少爷！有急事！”

胡云翼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说：“来了来了，到底怎么了？”说话间，也打开了门。管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矮粗，此时更是气喘吁吁。这老人着急不得，一着急就满头大汗，就算是三九腊月也不例外。胡云翼看他一头汗水，还不住的冒热气，忙问：“到底出什么事啦？”

管家倒是想说，可是说不出来，他喘了两口气，把胡云翼急得不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x，x城……”

胡云翼一听是ｘ城的事，浑身一激灵，“ｘ城怎么啦？”

“ｘ城，来了……来了封急书，说是陈老爷让人快马给送来的，人刚到，马都跑死了。人也累得不行了……现在在东房里歇着呢。您快过去看看吧！”

什么话也别说了。胡云翼快步来到东方，房门敞着，他一步就跃了进去。椅子上外这个人，脸色黝黑。这人显然是累坏了，就是一条落水狗此刻也比他精神。胡云翼纵到那人跟前，看得出那人要站起来行个礼什么的，却没能够。那人伸手在怀中一摸，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胡云翼。

信已经给汗水浸透，变得皱皱巴巴，拿近时，还能闻到汗臭味。可胡云翼没注意到这些，他隐隐感到，一些事情发生了。他想把纸展开，由于太着急这么做，反而手忙脚乱，险些把纸给扯破了。

最后，他忙碌了好一阵，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变得粘粘忽忽的了。一些下人见了这幅情景，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到很滑稽，以至于差点笑出声来。现在他终于打开了信，很简短，上面写着：

“红霜危矣。”

胡云翼一下子就愣在那里，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脑子飞快的旋转着，“红霜危矣，红霜危矣。”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竭尽全力的揣摩着，尽管这封信的内容很明了，可他就是不能明白。他只有一种冲动，他感到自己非常的想回去。回到那x城里去。管家见他气色大变，就从背后凑近了过来。胡云翼感觉到了，急忙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好了，我已经都知道了。这件事你干得很好，先在这里休息休息，别的事就不用管了。”胡云翼简单的吩咐了几句，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自己房中。现在他又坐到刚才的地方，他把脸埋在一双手里，不停的揉动着自己的眼眶，手指插进头发，然后攥紧，把它们弄得凌乱不堪。他感到沮丧极了。因为那么多的事情悬而未决，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他不知道x城现在发生了什么，总之很想回去，但回去又能怎么样？慢慢的，他开始埋怨起叶红霜了，她为什么要跟朝廷对着干？还有她为什么那样的迷人？最后，他埋怨叶红霜为什么让他喜欢上她？在我看来，这未免有点无理取闹。

但是，他也在思索，到底怎样才能救她？突然间，他想起那把断魂剑来。

这一夜就不提了。因为只有天知道，他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但是，第二天，胡云翼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到玉府去拜访他的岳父。

（八十七）
玉伟行不愧是朝廷一品大学士，整座玉府虽然有些奢华，但是其中也洋溢着一种学儒之气。你看那摆放在前厅里的黄梨木制的家具，还有侧柜里的那些工艺品。有唐代碎纹的瓷器，绿色的翡翠玉盘，还有精巧的西洋钟和一支弯弯曲曲的鹅毛笔，后两者都是外国使臣送来的。前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看那笔法苍劲有力。

左联是：“书成云阁笔为柱。”右联接：“纸做饭食墨润喉。”再看横批，“学海无涯”

胡云翼坐在这里，环视周围的一切，感到很新鲜，却很难提起什么兴趣来。西洋钟，鹅毛笔，书法，或者是眼前那些精美的茶具，都无法和他心中的那个宝贝相比。看着眼前这位玉大人，削瘦的脸庞似乎值得信任。胡云翼心想，他的计划会成功的，在叶红霜这件事上，他会帮忙的。他为什么会帮忙，这很简单，自己将成为他的女婿，以后会是一家人，他当然要帮这个忙了！可是，自己将成为他的女婿，一想到这件事，他又感到心乱如麻了。

玉伟行抿了口茶，先开口道：“胡将军，老夫有一事想请教。”

胡云翼忙说：“玉大人不必客气，叫我云翼就是了，请教是不敢当。但如是晚辈知晓，必定言无不尽！”

“不知你对这南方叛匪作乱，有何看法？”

胡云翼一听，心里就憋气，首先说起话来老是这么文邹邹的，这就叫人讨厌。再者，这哪是什么请教呀，一定是这老家伙看自己年轻，想要试探一番。我胡云翼十五岁入湘军，随曾国藩南征北战，和那乱匪交锋数次，这点问题怎么难得住我？想到这里，他信口答道：“太平乱匪虽说是一群逆贼，但其中倒也有些人才，我看那洪秀全倒还真不简单。一介平民出身，却能以邪教迷惑人心，乃至金田起义，东乡称帝，随后永安封王，攻克金陵，定都天京。接着北攻京津，西战武昌，大有席卷全国之势……”

“呵呵，听将军之意，似乎话语中对太平军有些仰慕之意？！”

“玉大人又说笑了。胡某身为清将，受皇恩，食皇粮，当为皇上效力。怎会对那些乱贼又仰慕之心？”胡云翼说着，双手抱了一下拳，以示对皇上的尊敬，心想刚才说得太离谱了，这些日子和叶红霜在一起，难免口无遮拦。于是他又说：

“尽管如此，洪秀全毕竟一草民也，这次太平军全面溃败与其领导无方直接相关，晚辈看来，其之错，主要有二。”他简直受不了这种说话方式了。

“哦，愿闻其详！”

胡云翼打心眼里希望这种该死的谈话早些结束，他感到十分的腻烦。但是没办法，在这里就的这个样子，他又说道：“这二错，皆与其心有关。这第一错，是他心浮气躁。刚刚定都天京，立足不稳之际，便忙于北伐西征，导致天京军备空虚，被我湘军抓住战机，营建了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从而陷于被动。”

“这第二错，是其心胸狭窄。定都以后，局势未明，便开始争权夺利。杨秀清，韦昌辉先后被杀，天京变乱。连最为骁勇的翼王石达开也负气出走……”

话音未落，玉伟行接了过去，笑道：“将军所言极是，洪匪必败，这是老夫早已料到之事，所谓‘天数茫茫不可逃。’你可知道，那伪天王洪秀全的小名？”

胡云翼摇了摇头，又听玉伟行说：“洪秀全小名火秀，若观天象可知，其乃火龙下凡，属性为火。你可知道，那金陵地属水，洪秀全定都在那里，可谓不识天象。这水火怎可相容？又焉有不败之理？”

胡云翼听完此番话后，差点笑破肚皮。心想，这老头真实迂腐至极。还真相信这狗屁天象。那些乱匪披头散发，身着黄衫，汹涌如潮，倘若不是百万将士浴血沙场，恐怕这老头就要到阎王殿里去看天象了。

“你刚提到的那个石达开，老夫看来，也是有勇无谋之辈。”胡云翼听了一惊，他一直认为石达开是太平军中最有才华的将领，自己就曾多次败在他的手下。他也知道，这次石达开被擒于大渡河，所属的部队全军覆没，这无疑是太平军最惨痛的损失。但他向来领军有方，怎么会如此惨败？这其中细节，他倒还真不清楚。于是问：“他现在如何？”

玉伟行答道：“石达开被围困在大渡河畔，想是无法突围而出，他本想乞降受死，还开出了条件，那就是他前来投降，任由处置，换手下将士们的生路。”

听到这里，胡云翼不尽为那勇敢的心而感到震撼，这实在是大勇，这可惜这老头无法体会。玉伟行接着说：

“他便渡河而来，乞降受死。我军趁机渡河而去，将他的部队全部歼灭。这是不是有勇无谋呀？呵呵呵，只可惜了那烈女子萧三娘。”

“烈女子”三个字，胡云翼听在耳中，一下子就慌了，一下子就想起还在牢房里的叶红霜。他的计划能成功吗？他在心中问着自己，嘴上却问：“萧三娘？！怎么回事？”

“萧三娘是萧朝贵的妹妹，据说是女兵娇凤营的头领，呵呵，她一直对石达开心怀爱意，这次石达开因天京变乱负气出走，被困于大渡河，这个女子不惜违令，前来营救。只不过到达的时候，石达开已经被擒，大势已去。人没救成，自己反而也落入了包围。”

“她也乞降了？！”

“哦，不，这女子性子极烈，死活不降。可她的手下却不这么想，最后她的一个副将暗中降了我军，将那萧三娘捆绑于纱帐之内，连夜押送过河，交给了我军。”

胡云翼听了，心中一阵嗟叹。女子若是真爱起来，当真不让须眉。他知道，石达开不仅已经有了妻室，还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虽然那个女儿已经死了，但毕竟他是有家的人。可即使这样，那个萧三娘还是愿意跟随他，性命相陪，这不能不让人感动。“现在，他二人……”

“现在这二人已在成都被斩首示众了。据说当时场面还很感人，好多百姓不住落泪。”胡云翼听后，心想这老头虽然久在京城，但是对当前战事比我知道的还要多，想到这里，竟对他有了一丝钦佩。

玉伟行端起茶杯，示意他不要客气，然后自己喝了一大口。看得出，这老头聊得很高兴。他又问：“我还听说，胡将军这次也立下大功。抓获了一名太平女匪，老夫倒是想听听其中的细节。”

胡云翼刚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差点喷了出来。他对别人提起叶红霜的事非常敏感。他把叶红霜逮到的这件事，才发生了不久。可对他来说，象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觉得不堪回首。他想了一小会，才回答：

“其实，她并不是乱匪。”

“哦，你是说，她不是太平军的人？！”

“不错。她并不是太平军，她也不是什么叛匪，她只是有一些人马，一时糊涂，占了x城。”

“哦，老夫还真糊涂了，一个女子能有所为，倒是件奇闻。”

胡云翼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说：“玉大人，恕晚辈直言，那女子名叫叶红霜，在晚辈眼里，当真是这世间的奇女子。”

“哦？说来听听！”老头子显然有了兴趣。

“首先要说，这女子武艺极强，绝对是当今武林的一流好手。其次，这女子……”他有些说不出口。

“这女子，怎么了？”

“哦，她……她长的极美。”

玉大人会心的一笑。但已经可以感觉到这老头有点不高兴了。胡云翼急忙扭转话题，接着道：

“这女子身上有两件宝物。”

老家伙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一件就是她所使的兵器，一把绝世好剑，名曰断魂，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另一件就是她所使的那套剑法，传闻这断魂剑谱之中，隐藏着天大的机密。”

“什么？！天大的机密？！”

“恩，似乎和前朝的宝藏有关！”说完这些话，胡云翼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关上了。这么做的另外目的，是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胡编的这一切，连他自己都相信，可那老家伙二目圆睁，十分认真。

胡云翼走到玉老头的身旁，压低了声音说：

“这件事我一直暗中调查，没敢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经过调查，我觉得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过这次回京，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怕到x城接替我的官员，擅做了主张，把那叶红霜斩了，要是那样，这秘密恐怕再没有知晓了。所以，我在这里，有一事相求。”

玉伟行点了点头，胡云翼就把嘴凑到他的耳边，细语了一阵。玉老头想了一阵，然后低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先向皇上奏明此事，给叶红霜一道免死令，免去今秋的处斩之刑。等到事情查清楚了，在杀不迟？”

“晚辈正是此意！”

（八十八）
胡云翼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本来要是他自己去向皇上说，把握不大，但是这一回，玉大学士也能帮他说上几句，这件事便十拿九稳。不管怎么样，叶红霜的命算是保住了。他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他只觉得应该冒一回险，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的性命，至于进一步要怎么做，他也没有想过。此刻，胡云翼心里很高兴，他甚至对玉伟行叫了声“岳父大人”，老头子也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为了那份财宝，还是为了皇上的奖赏，也许他也真的是为得到这样一个贤婿而高兴。两个人又聊了一会，俨然已经是一家人了。

就要到中午时分了，灿烂的阳光洒在庭院之中，大厅里的那些黄梨木家具显得更加辉煌。玉伟行留胡云翼一起吃午饭，他还要这个年轻人见见他的女儿，胡云翼欣然答应了下来。然后玉伟行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说道：

“等到将来，那个叶红霜被押解到京城的时候，一定要让老夫看看呦。”

胡云翼听了这句话，忽然间心如刀绞。

这句话对我却产生了另外的功效，那就是它终于让我想起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他曾经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这家伙就睡在我下铺，脚臭无比，整夜熏的我辗转难眠，而且鼾声如雷，我在上铺，就使劲的摇床以示抗议，可这家伙全然不觉，我倒是满身大汗，睡意全无，真恨不得跳下去咬他一口．我们一见面，他就冲我扑过来，使出好大力气拍我的胸脯，差点把我拍吐了血。我记得当时他大声喊着：“怎么一个人？！下次一定要把你新泡的那个马子带过来让我看看呦！”

我去找同学这件事，还有几点要说明。在此之前，我的女友给我打来了电话。当时我正站在天桥上，桥下飞奔的汽车穿成了线，桥上却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好像另一个世界。路边的细杆杨树上还挂着一些树叶，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女友打电话说，让我明天下午去接她，她要回来。她还有几个同学也要来我住的地方玩。她让我设法搞到一台VCD，明天要唱卡拉ok玩。看来明天她要在我这里开party，我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就高兴起来，好像又有了什么支柱似的。搞到一台VCD，这对我不是什么问题，我便想起了上述那位同学。

有关这位同学，要说明的是，他和我同年毕的业，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在一个工地里给人家当技术员。在忙的时候，这活儿能累死人，但是闲的时候，也会无聊得让人疯掉。我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空，他说工期正好过去了，现在很闲，不过此刻他那里有人。我就把我要去借VCD的事和他说了。他好像想了想，然后说，九点你过来吧。

我看了看表，七点还不到。这说明我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要消磨。我回到住处，发现那里的确很乱，我便动手打扫起来。先是把地扫了一遍，然后又擦了一遍。当然，书桌也被我整理了一番。做完这些事后，我躺在床上，开始喝葡萄酒，同时看小说，我感到愉快和自豪，因为那是自己写的。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又出了门。

他住在工地的宿舍。之前我去过一回，所以很容易的找到了他。那间宿舍房顶上吊着一盏灯，有风吹过的时候，那盏灯就忽悠忽悠的晃动。奇妙的是，那灯一晃，就好像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晃似的。屋里的味道糟透了，好像刚有人吐过似的。他责备我，说我找了马子就忘了朋友。我回报苦苦的一笑。他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什么也没干，漂着呢。他说，你不是正准备考研呢吗，咱班同学考研的可不多。他要我加油。我反问，你说我象那块料吗？他好像想了想，很认真的答道：你丫不像。

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了。他说，瞎活着呗。听到这话，我心底涌起一种悲情。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是我觉得不该这样。他为我把VCD装进盒子里，那上面有一个提手，拿起来很方面。我又把他那里所有的光盘翻了一遍，想找几部好看的片子。可是收获不大。这个原因主要在我，我对那些枪战动作片简直烦得要命。最后，我找到了一盘苏格兰风笛的CD，还有《霸王别姬》，是陈凯歌导演的那部。我喜欢这部片子，因为它刻画了人性的悲剧。做完这些事后，我俩就喝起啤酒来了。

（八十九）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但具体过了多少天，却说不清楚，在大牢里是无法记清时间的……在这些日子里，叶红霜一直喝着玉妈给她带进来的酒，那酒实在是难喝极了，是用高粱秆之类的下脚料酿的。这种东西本来是喂猪用的，用其酿出的酒好像尿一般，但是在牢里只能找到这种酒。叶红霜喝了以后，感到从喉头到胃一阵火辣，然后就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这一阵子，她总是吐个不停，吃不下任何东西。

有一次，她朦朦胧胧看见有人向她走来，努力的想看清那人面目，却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就象当年在田野里向她走来的柳阿勇，那一刻她十分激动，简直要叫出声来，但这时候，那个人又变了。变得高大而英俊，她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胡云翼。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想站起来，扑到他怀里。可是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了。周围一下在又冒出好多人来，都是着装统一的官兵。她就跪在这些官兵中间，她感到脖子后面有东西，她能在地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脖子后面插着长长的亡命牌。

她看见胡云翼慢悠悠的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心里惶恐万分，想站起来，但是那些绳索捆得太紧了，在她胸前交叉的绳结让她难以呼吸，那一道道捆在她手臂和手腕上的绳子几乎陷进肉里，她实在是不能动弹。这时候，胡云翼从桌上的一只竹筒中抽出一片签子，很潇洒的向她扔了过来，那签子轻飘飘的就落在了她的眼前，她非常清楚的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斩”字。然后，两个大汉就走到她身前，他们穿着血一样鲜红的开襟短褂，胸前露出有一丛黑色的毛。其中一个从她背后把那亡命牌抽了出去，动作十分粗暴，然后把她的头按下去，胡乱的把她的头发捋到前面，那些青丝就垂在她脸的两侧。那个人还用手来回的抚摸她的脖子，这让她很愤怒。她暗中较劲，想把头抬起来，却被死死的按住。然后她从地上的影子上看见那人慢慢的举起了刀。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这虽然是个梦，但真切无比。她看向四周，还是黑黑的一片，她能感到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慢慢举起左手，立成掌状，慢慢的向自己的脖颈上靠过去。她不知道当真正的刀锋贴在她脖子上时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她用手掌一次次的模拟着。这时候，玉妈来了，狠狠的打了一下她的手，语气中满是责备的说：“怎么？！又不想活了？！”

“不是我不想活，只怕……”

“你别老是胡思乱想的，好不好？这可不像原来的叶红霜！”

“我老是梦见我被斩首，也许我的死期真的快要到了。”她停顿了一下，“玉妈您说，他还会回来吗？”

“你放心吧，胡将军肯定在京城给你想办法呢，你看，这么多天了，姓屠的都没来过了。”

“我就怕这个，他们要是给我动刑，说明还不想杀我，可是这些日子……我怕……”她说完这些话,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留恋人世。

“傻孩子，别怕。”玉妈用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水，“来，让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叶红霜的右手已经被很好的包扎起来了。是玉妈做的，尽管当时她万般小心，叶红霜还是痛的大汗淋漓。随后，这女孩子又发起高烧，浑身烫得让人不敢去碰，一直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最近几日，她才慢慢的恢复起来。玉妈抚摸着她的手，动作无限轻柔，问道：“还疼吗？”

叶红霜本能的点了一下头，但是随即又摇了几下，“哦，已经好很多了。”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的确是个废人了。”这话说出，玉妈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了。

正在这时，牢外一阵喧哗。两人同时一惊，向外张望。只见约莫十来个清兵一溜小跑而来，到了近前，分站在牢房门外两侧。因为玉妈也在牢里，所以门并没有上锁。几个清兵就冲了进来。叶红霜害怕起来，不由得向后挪了几步，却被那些清兵揪住。玉妈急忙上前，拦住众人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大人提审！”不知是谁答了一声。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拉住叶红霜，要扭她的胳膊。叶红霜稍有反抗，但是她的右手不知被谁碰到了伤处，霎时间，疼痛钻心，她险些昏倒。几个人把她的双臂反扭在身后，也没有上绑绳，推搡着把她押了出去。

叶红霜被众人扭到了刑讯室，忽然间，她感到有人抱起她的腿，她整个人被抬了起来，然后被放到那张刑床上。在接触的一瞬间，她感到刑床的冰冷，后背上的伤痕还隐隐作痛。她的手臂被拉直，铁铐扣在她的手腕上，她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脚也被并在一起，用铁环套住，牢牢地固定在刑床尾端。

那些清兵做完了这些事，就不再理会她了，只让她一个人躺在那里。她的头向后仰着，脖子很酸痛，她侧过头去，看见那些清兵正在摆弄一个泥盆，那个盆很大，是黑色的，看不真切。他们好像在往里面装什么东西。突然间，她又害怕起来了。她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她从未害怕过。就在这个地方，这张床上，胡云翼侵犯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爱上他。

她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今天她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她感到惶恐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兴奋。她不再看那些清兵了，不想再理会那些事了。她慢慢放松下来，脖子也就不感到酸痛了。她沉醉在往日的回忆中，她想起胡云翼说过的话，他说过，他爱她，这才是最重要的，仿佛除此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

叶红霜把眼睛闭上，感到胡云翼似乎就在她身旁，这个地方又变得熟悉起来。她喜欢给他讲自己和萧一剑的故事，也喜欢听他侃侃而谈，听他讲自己的童年和什么北京西山上的房子。他说北京西山上种满了黄栌树，一到秋天，它们的叶子都变成红色的。霜打以后，比枫叶还要红上好几倍，好似熊熊烈火。他说她最适合住在那里了。

渐渐的，她感到阵阵热气袭来，不由睁开双眼，侧头看去，就被眼前所见震惊了。刚才那些清兵摆弄的泥盆原来是一个炭火盆，刚才他们往里面装的都是黑色的木炭，现在火苗已经冒出了头，清兵们围成一圈，但是都站的比较远，不时用棍棒拨弄拨弄。整个刑讯室也亮堂起来了。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耳畔边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非常急促。她知道，那种声音是木棍敲打在地面上发出来的。屠妙才来的时候，显得很激动，或者说是很愤怒，他走得很飞快，王三虎在一旁搀扶着他。当然还有一些清兵跟在二人身后。叶红霜看着他们走近，就闭上了眼睛，尽量的放松下来。屠妙才到了她的跟前，慢慢的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她身上，起初他摸在了她的胸脯上，在感受着那乳房绝妙的曲线同时，也感受着囚服上粗粗的纽扣。他顺着她的身体，慢慢把手移上来，最后停在她的脖颈上。

叶红霜的头向后仰着，她的脖颈好似一段洁白的象牙，当你把手放上去的时候，能感到两侧血管的搏动。王三虎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潮涌动。突然，屠妙才手上一用力，叶红霜感到咽喉被紧紧的扼住，不能在呼吸。她扭动身体，奋力挣扎，可是手脚被锁得死死的，难动分毫。这时候，屠妙才又松了劲，嘴里说：“你别害怕，我不杀你，我也不敢杀你。”

叶红霜干咳了几声，心中十分迷惑。又听屠妙才说道：“我告诉你，你那个胡将军很能干，他为你请了免死牌，你知道吗，免死牌呀，我杀不了你了，你高兴吧？！”

“不过，有一点，你得清楚，我不会放过你，我要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的，你待会就会明白。来人，把东西准备好。”

叶红霜心中的惊喜瞬间又被恐惧顶替，她侧头看着那些狱卒拿出一根一尺多长的棍子。然后放进了炭盆，放进去的时候，很多火星飞溅了出来。

（九十）
“王大人，有劳你了。”屠妙才退到了一边。王三虎走了过来，手里擎着那根铁棍。叶红霜努力的抬起头，看得清清楚楚。铁棍的前端已然烧得通红，在黑暗的房间里甚是夺目。这并不是一般烙刑用的的烙铁，在它的最前端，是一个用较细的铁丝弯成的文字。现在那些铁丝红得吓人，好行随时要流下来，滴到她鲜嫩的肉体上，但那个文字仍然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个“犯”字！

叶红霜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颗心提到喉咙，越跳越急。“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是太平军，你们不能这么对我！”这是清兵和狱卒第一次听见叶红霜的喊叫。

“嘘，别喊，安静。”屠妙才把手指竖在嘴前，“你是不是太平军这无所谓，你得那个柳阿勇不是太平军吗？！你忘了他了？！那我就提醒提醒你，你不是整天陪着他，给他洗衣做饭吗？你不是很爱很爱他吗？每天晚上，你们不是都要干那种苟且之事吗？现在有了胡云翼，难道你就忘了？”

“别说了，不要说了……”叶红霜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可惜屠妙才看不到，他接着说，“红霜呀，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真的，打小我就这么看。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你爱柳阿勇，现在又爱上胡云翼，他们给过你什么？什么都没有！而我要给你留下些永难忘记的东西，你会永远记住我的，我要给你留下这烙印，你要永远带着它。”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嘴里喃喃的说：“你该有多美呀，你放心，我不会毁了你这漂亮的脸蛋的。”然后他声音大了起来：“王大人，把这个标记烙在她脖子上，位置不要太低，要让每个人都看得到。”

这时，狱卒捧起叶红霜的头，然后把她微微侧过来。王三虎把烙铁慢慢靠过去，他紧张起来，手不停的抖动，他便用另一支手去固定。毕竟这种刑罚太过残忍，类似于古代的黥刑。这个烧红的“犯”字一旦烙在那美丽的脖子上，就是终生无法抹去的了。到那个时候，无论这个女子走到哪里，都将是犯人的身份。而在那洁白无暇的脖颈上烙字，他真的有点下不了手。王三虎回头环视，见大家都在看着他，每个人脸上都是复杂的表情。屠妙才似乎也能看见他，“快动手吧。”他在一旁催促着。

叶红霜感到阵阵灼热袭来。她简直不敢再看了。她开始挣扎，狱卒几乎按不住她。但是有人说道：“用点力！按好了，要是把字烙花了就不好了！”一种恐惧在叶红霜心底升起来。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陌生，那个时候，胡云翼把他的阴茎插进去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已经毫无保留了……随后，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昏过去，却仍然清醒着。那痛苦随着时间翻倍增长，她的身体本能的痉挛。很多只手按住了她的脚，还有她的身体。她拼命的攥紧双拳，拼命的咬破嘴唇，鼻子里泛起皮肤烧焦的味道。

余下的事情被玉妈看得真真切切，她一边用手捂住嘴，一边凝神观看。叶红霜可能已经昏迷过去了，也可能没有。玉妈听见粗重的喘气声，也不知道是自己发出来的，还是别人的。墙上挂着的那些刑具，在火光映照中，有时看得清楚，有时看不清楚。总而言之，这个空间令人窒息。她看见那块贴在叶红霜脖颈上的烙铁渐渐的由透明的红色变成一种暗红色。她看见王三虎把手撤去的时候，留下的烙印，那烙印出人意料的清晰----一个用正楷写成的“犯”字。她还看见一个清兵手捧罐子走过去，将一把刷子探入罐中，出来以后，刷子上沾满了墨绿色的液体。然后，一切如你所知，他用刷子把那种墨绿色一遍又一遍刷在那烙印上。玉妈浑身抽搐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了那些不知名的液体火一般的钻进伤口，与里面的肌肉纤维融为一体。再后来，叶红霜流出的血也是墨绿色的了。

他们给叶红霜上了背铐。所谓背铐，就是把她的两只手扭在背后然后用手铐铐在一起。他们说，叶红霜一旦醒过来，必然要用手去抓自己的脖子，抓那伤口，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身上有个耻辱的标记。所以要给她上个背铐。现在所有人都撤出去了，只有玉妈守在她的身旁。那个“犯”字已经变成墨绿色的了，象初冬夜晚的月亮，和慢慢冷却的火焰。那个字的位置在她脖子右侧的正中，这意味着就算把衣领立到最高也遮掩不住，更何况当时很多衣服根本就没有领子。玉妈看着这一切，脑中出现了奇妙的感觉：这个女子的不同之处在于，任何摧残都只会让她变得更迷人。现在那个该死的烙印反而像个美丽的纹身了……

果真被那些官兵料到了，叶红霜刚醒过来，手脚就开始乱动，她想去抓去抠那烙印，甚至想把那块皮斯下来。玉妈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的下颌放在自己的肩上，同时用手摸着她的长发，一直摸到她那被铐在一起的手。她感到叶红霜不时的颤抖，想让她快些平静下来。叶红霜感到伤心无比，胡云翼还会要她吗？要一个脖子上被烙上“犯”字的女人？还会把她当宝贝吗？叶红霜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此刻的我躺在床上，一边读着自己写的小说，一边扭转巨沉无比的头，你知道的，酒醉之后的头是很沉重的，而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喝到深夜。我扭头去看闹钟。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尽管我没吃午饭，但丝毫感不到饥饿，我感到的只是空虚。但我终究是幸运的，我马上就要有事情做，那就是按照约定，去接我的女友。这件事如前所述，她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和她的同学都要来，她要我借一台vcd的同时，要我去学校接她。本来时间还早，但我已经很久没到学校去了，所以我想早点过去，并在那里转一转。如你所知，大学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愤怒的青年。所以我现在就动身了。今天的天气是不错的，天上飘着一些云，路边停着不少轿车。我路过小区里的绿化带，那里的杂草已经变黄了。听说那里种了不少月季，但是我从未真正的看见过。夏天那里倒是能看见很多的瓜皮，那些草丛后面还有陈年老屎。

《断魂记》（91－95） [转]

（九十一）
在后来的几天里，陈千索每天都来看望叶红霜，“看望”这个词让人听起来很奇怪，但当时的情况却也真是如此。这个老头子每次来的时候，都要给红霜号脉。他的那只老手握住叶红霜皎洁的手腕，感受着悸动阵阵而来。当时牢房里有如暗夜，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就像哥伦布发现美洲一样，满脸是惊讶的神情。对他来说，她的身体起了这样的变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无法想象。

但这些也不是他所要关心的。他最希望的事情是叶红霜赶快好起来。因为她的身体一旦恢复，他就会放她走。只要叶红霜顺利逃走，他就能得到断魂剑谱。这些都是胡云翼对他的承诺。

这件事需要一些解释。就在免死牌从京城发到x城的第二天，陈千索就收到了胡云翼的一封密信。这封信从遥远的京城送到这里，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据说跑死了好几匹马。信上说，陈千索只要帮助叶红霜逃出来，胡云翼就会把断魂剑谱告诉给他。这封信陈千索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到最后几乎倒背如流。他想起那时胡云翼经常独自一人审讯叶红霜，还有意不让其他人靠近，那时候他就怀疑胡云翼在逼迫叶红霜写出断魂剑谱。现在一切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陈千索心里明白，断魂剑这把稀世珍宝自己是得不到了，因为它落在那个屠妙才手里，屠妙才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人了，基于这些原因，他几乎已经对断魂剑死心了。而那套断魂剑法要想让叶红霜背给他听也是不可能的。他这样的想着，便决定和胡云翼作这个交易。他决定叶红霜的身体一旦恢复，他就把她放出x城。但是这个狡猾的老头还是留了一手，他并没有照信上结尾处所说的那样——把信烧掉，而是偷偷留了起来，他想日后胡云翼要是食言，这封信就是罪证。这封信足以让胡家灭门。

叶红霜恢复得很快，特别是陈千索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她简直欣喜若狂，并不是因为自己能够逃出牢笼，而是因为胡云翼仍然挂念着她。胡云翼依然想着她，这已经足够了，能不能见面，倒是另一回事。她的右手仍然不能动弹，但是玉妈决定和她一起走，这又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们决定出城以后向北逃，这里是广西，往北一点就是云南，她们要逃到大理去。叶红霜会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尽量忘记一切，她决定把一切都埋葬掉，包括全部的爱和摧残。

陈千索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衣物和一些盘缠。他从怀里掏出钥匙，麻利的打开叶红霜手上的铐子和她带了很久的脚镣。这些刑具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感到了它们的分量，然后轻轻的放在地下。这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叶红霜终于脱下了那件脏兮兮的囚服，换上了干净的夜行衣。当她穿上这套紧身的黑衣后，侠女的风采再也掩饰不住，可这风采也不像以前，在其中多了一些被践踏被蹂躏，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她露出来的皮肤显得越发白皙，她蹬上黑色的靴子，玉妈帮她扎那些束在腰间的带子，她扎得很紧，但叶红霜并没有说什么。她系好黑色的护腕，披上了长长的黑色披风，把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了，使她整个人变成了这暗夜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这条披风后来救了她的命。她还在头上扎了黑头巾，为的是拢住飘逸的长发。最后她在脖子上系了一袭红丝巾，把那个“犯”字遮在后面。玉妈也换上了黑衣，作了番准备，带上了一些必要之物。就在今夜，她们终于决定要逃出这里了。

开始的时候，一切很顺利。陈千索为她们备好了马，就拴在大牢最外面。在此之前，他已经把所有的牢房守卫遣出去了，为了得到断魂剑法，这个老头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

叶红霜和玉妈走出大牢，陈千索走在她们身后。那天晚上，弯月挂在天空，暗色的云彩飘得飞快。叶红霜不禁抬头望了一会，她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这是个该死的地方，她本来应该高兴才对的，可是一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月亮的时候，不禁有些黯然。她接过陈千索递过来的兵器，那是一柄柳叶弯刀，刀锋在月光下渗出白光来，显得锋利无比。她本能的想挥舞几下，可是她的右手已经拿不住这些兵器了，不要忘了，有五根银针还深深地插在她的指头里，这些就像她脖子上的那个烙印一样难以去除。

叶红霜把弯刀往腰里一别，走到那匹黑马前，很不利索的翻身上去，她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侠女叶红霜了。玉妈也骑到了另一匹棕色的马上。临走的时候，叶红霜冲着陈千索抱了抱拳，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此刻的x城死般的静寂，马蹄踏在大街的石板之上，“吧嗒吧嗒”作响。两个人并不敢走得太快，随着马儿上下颠动着，在柔和无声的月光里。叶红霜永远也忘不了这条街，当初她就是在这里游街示众的。她想起那时的自己，英姿飒飒，作为朝廷重犯的她，在胡云翼的押解下，五花大绑的站在囚车里，绳结交叉在她的前胸，她感到呼吸困难，可是她依然姿势挺拔。她想起这些事情来，嘴角流露出控制不住的微笑，她竟然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荣耀和风光，连她自己也惊异于自己这种怪诞的想法。

在我租的房间里，无论谁上厕所，都不关门，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门。而x城里，他们也不关城门，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巧合。我在我的房间里感受到的一切，就象在x城里一样。是偏激，不可思议，刑罚，爱情，矛盾和疯狂。每当我和女友提起这些的时候，我们一定是在做爱。我们以人类最紧密最无间的方式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们未必互相了解，我们只是在一起，在一起而已。我向她说起我的这些感受，然而她说，她不懂。

然后她说，你真是个诗人。然后她说，别说了。吻我吧。

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叶红霜听见后面不远的地方，扬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把这静夜毫不留情的击成粉碎。两个人不敢怠慢，挥起马鞭。她们听见后面有人大声的喊：“叶红霜跑了，就在前面，快抓住她呀。”

前面有几个转弯，所以起初马不能跑得太快，但她们耳边，风声呼呼的响。马越跑越快，叶红霜把缰绳绕在右臂上，左手死死的握着马鞍，即使这样，当转过最后一个弯时，她差点被甩出去。夜黑得吓人，地上可以看见云彩的影子，嗖嗖的向后闪。当时一切是那样的慌乱，看向前方不是很清楚，但她看见了，前面就是城门口，她还隐约看见，那扇门就要关上了。

（九十二）
我来到那所大学的时候，心情不免澎湃起来。你要知道，我在这里熬了四年，在这里我度过了那么多无聊的时光，我真是不敢想象。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认识了我的女友，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学着我的样子，傻傻得把青春浪费掉，还装出一副不后悔的样子。我知道我们之间不会长久的，我一开始就知道。

我记得我刚走进这所大学的时候，心中的理想多的往外溢。那时候我想做好多事情，就是不想写小说。我想研究各国各时期的建筑风格，我喜爱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我钟情爱因斯坦的两个相对论，晚上我还趴在硬床上读黑格尔的哲学书和尼采的语录。而现在我却什么也不想做。

其实，我对土木或者建筑并不感兴趣，当初我报考这里，是受了媒体的误导。我的女友也是同样的状况。她说那时候，电视里天天宣传北京要大力建设建筑系的学生很抢手之类的话题，她的父母就在志愿单里填上了这个学校。结果事实令人失望。我们选择不是因为我们的喜爱，而是别人的需要，我们所要去做的，甚至所要去选择的，所能去选择的，都是别人安排好的，一旦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点灰心。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特意去了趟菜市口，为了去那里，我多倒了两趟车，绕了不少远路。可我只在那里停了不到十分钟，这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喜欢这里，尽管这里已经改建过了，变成了一条丁字路口。花花绿绿的汽车来来往往，听不见一点人的声音。我突然想起来，这里是清朝杀人的刑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学术报告厅前的青色石阶，我就坐在那里。我想起来以前无数个夜晚，我也是坐在这里度过的。我和朋友们坐在这里，喝啤酒，嚼着香脆的花生，满嘴讲的是不着边际的话，我们能看见不远处的林荫道，昏黄的路灯让那条道路变得断断续续，仿佛不是真的。在那条路上，有很多神色匆忙的人，背上或肩上赘着书包。我们能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黑暗里，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就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我对那里熟悉极了，所以我不用走近，就已经感受到了那里的一切。一张很大很大的桌子，是大家公用的，上面有不少又宽又粗的裂缝，蟑螂爬进爬出。还有臭烘烘的被窝。大部分时间我们在那里睡觉打牌，在那里我读了不少的闲书。

我坐在报告厅前发楞，一些学生不时的经过，现在是两点钟，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

在我等待的时候，我又陷入到无尽的回忆之中。我隐约想起来，在那些守城士兵们奋力的去关那扇城门的时候，叶红霜已经感到了他们跟前，柳叶弯刀抽出腰间，拿稳在左手。叶红霜左手不善用刀，加上这些日子酷刑于身，握住刀柄的瞬间，她感觉别扭而陌生。她尽力的控制自己的手，风驰电掣之间，刀子在一个士兵的脖子上滑过，血还未来得及往外溅，叶红霜和玉妈已经冲了过去，但她们的速度慢了许多。右侧一名清兵挺枪刺向叶红霜，眼看着那红缨长枪就要刺入她肋部的时候，叶红霜身形一闪，竟然不可思议的躲了过去，同时将长枪夹在自己右腋之下，左手挥刀砍去，但刀短枪长，眼见这一刀不能砍到了，叶红霜索性借着惯力，将那柳叶刀掷了出去。但见月下寒光飞旋，那清兵猝然倒地。叶红霜将长枪交于左手，二人直冲城外。

王三虎率一对清兵，在后面追的正急。玉妈年纪大，受不了这等急速颠簸，慢慢的落到了后面。眼瞅着距离越来越近，叶红霜心想不好，这样下去，两个人可能谁也逃不出去，于是一挽缰绳，错到了玉妈身后，大喊一声：“玉妈，坐稳了！！”挺枪刺向那马的臀部，只听马儿一声长鸣，疯了般的朝前奔去。

叶红霜一身黑衣，王三虎隐约看见她的轮廓，二人之间不过十米距离。王三虎乃广西名将，马上功夫极佳。他右手抽弓，左手搭箭，在马儿急速奔跑之中，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娴熟无比。箭已经瞄准了叶红霜的后心，他把弓拉满，细微的“吱扭”声响在他的耳边，那张弓几乎要被拉的爆裂开来。他突然间就松开了手指。

（九十三）
我的那些手稿就摆在写字台上，它们已经有了一些厚度，这使得它们看上去显得不错。手稿是由很多不同质地的纸组成的，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些纸很粗糙，用钢笔在上面写字，钢笔水会印到反面去，现在每一个字比起刚写下它们的时候，都变大了不少，好像被水泡发了，有一些字已经相互叠在一起，看不清楚。我就是在这样的文字当中，费力的寻找着结局。

叶红霜不明白，为什么王三虎这么快就追了出来，直到她再次被捕她才明白。她第二次被捕，是在北京西山上，在胡云翼的所谓的密宅旁。在上山之前，她们发现有不少清兵埋伏在树林里，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山林里的蚊子仍是一团团的飞个不停。玉妈劝她不要上山，可她就是赌这口气，她就是要看看，胡云翼要拿她怎么办，“如果他要抓我，就让他抓，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对玉妈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跑上山去了，跑上去的时候，这个女子头也没回，只看见她的秀发飞扬，结果下来的时候，两个很强壮的官兵抬着一根木杠，她就被四马倒攒蹄的吊在那木杠上。大批的官兵已经在她身后簇拥，浩浩荡荡的。暗黄色的麻绳已经在她的胸前打结交叉，麻绳深深地陷到肉里，她被捆得象个粽子一般。

到那时，叶红霜还不明白。陈千索刚刚把她放走，就向屠妙才报告去了。他说他知道叶红霜逃往何方，如果他能得到断魂剑，他就把这一切告诉屠妙才。王三虎性子急，没等陈老头说完，就冲出屋去了。这一去可就再没回来。等到大批人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王三虎仰面躺在地上，嘴角淌着污血，胸口上戳着一杆长枪。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叶红霜脑海里翻涌着。她只记得当时，在黑黑的树林里，她伏在马背上，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但是突然之间，在那风声之中，她听见“嘭”一声，她知道那是弓弦发出的声音，她闪身向旁边一躲，这几乎是瞬间的本能反应。那一箭是王三虎射出去的，箭就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王三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么近的距离，这女子竟能躲过这致命的一箭！

叶红霜这拼尽全力的一躲，差点让她从马上跌落，王三虎纵马而上，两个人相距不过几尺。叶红霜余光一瞥，见王三虎已经从腰间抽出长刀，她的手慢慢的摸到胸前，拉住了披风系在颈前的带子，然后猛的一拽，“嗖”的一声，那黑色的皮风便从她的肩头飞离。

王三虎怎么也料不到这突变，电光火石间，他只看见一道黑影迎面而来，一下子就把他包在其中，顿时一片漆黑，慌了手脚。叶红霜见时机已到，抖起拖在地上的长枪，对准王的胸口刺去……

叶红霜再次被捕的时候，是陈千索亲自为她上的绑绳。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她踏着长满青苔的石阶来到山顶，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那所房子，她千里迢迢要找的就是这间房子，不错，它和胡云翼描述中的一样美。她上山的时候，看见断桥上绕满了枯藤，还有满山火红的黄栌树，她不禁陶醉了，当然她也看见了树林中埋伏的士兵，手中的兵器寒光闪闪。她的脚步越发轻盈，不多时就来到那房前，可是等待她的不是胡云翼，却是那个老头子。

陈千索给她一个建议，那就是放弃抵抗，乖乖的束手就擒，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我就不同意这种建议，叶红霜乖乖的就擒，有好处的只是陈千索，可是叶红霜照着做了，她没有任何抵抗，只是走过去，走到陈千索跟前，两个人不过一步之遥，她低下头颅，反被双臂，等待着绳索加身。

这件事又有另外一种描述，陈千索在房子前等待了很久，这座山上不知埋伏了多少官兵，可能比一团团飞着的蚊子还要多。这一大群人都在等待着叶红霜，等待着这位女侠千里迢迢的赶过来，赶过来自投罗网，赶过来就擒。在这里，叶红霜等待着被五花大绑，而其他人等待着生擒侠女，我坐在石阶上，等待着和女友的会面。我们总是在等待着。

陈千索手里拿着捆绳，套向叶红霜低垂的头。他本想把绳子搭在她的后脖颈上，然后从她的两腋之下穿到后背，反剪她的手，把她的手高高地吊在背后，这样的捆绑简单而又实用，但是他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把绳子搭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然后把绳子两端捋到她的胸前，好像两条大辫子。他将这两条辫子交叉打结，打了一个又粗又大的绳结，就在她挺拔的胸部正中。叶红霜感到呼吸困难，同时看见前胸上粗大的绳结，莫名的快感涌上心头。生命太宝贵，不能全由自己来支配，她又一次把自己交了出去，完全而彻底，她不辞辛苦的来找胡云翼，或许早已料到被捕的结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自己交出去了，任由他人去处置。

叶红霜感到身边呼啦一下子围上好多人，好多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扭住她的手臂，把绳子死死的往上捆。从大臂一直捆到手腕。他们随意扭动她的关节，用绳索一一固定，好像她是没有生命的人偶。她被这些人按的跪了下来，最后竟然趴在了地上，他们拼命的扳住她的双脚，然后用绳子捆上。叶红霜的脸贴着地面，鼻子里是泥土特有的芳香。她感到有人按住了她的腰，她的身子被扭成反弓形，手和脚被捆在了一起，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猎获的动物。但是快感又从这种屈辱中慢慢的浮现出来。

（九十四）
我坐在学术报告厅前的石阶上，直到屁股发凉。我决定不再傻坐着等下去，我知道她今天要上的课，也知道她在哪儿上课，我决定去找她。走到第一教学楼，上到三层，东西各有一条走廊，我对这里是多么熟悉！

我找到了她上课的教室，从后门向里面望，老师正在比划着什么，趁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悄悄的溜了进去，对此我轻车熟路（原来我经常这么干），但是有不少学生看见了我，他们一定觉得很奇怪，因为来了一个陌生人。我进去后就坐在最后一排，用目光搜寻我的女友，可是没找到，同时也有一些学生回头望向我。然后我看见了她——熟悉而美丽的脸。

她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然后转过头去，我仿佛看见她在整理课桌上的东西，接着她又和坐在她身边的女伴说了几句话，果然不出所料，趁着老师再次扭过身的时候，她一猫身从桌椅间的通道溜了过来。她的头发没有像以往那样束在一起，而是直直的散下来，她的脸在秀发遮掩之下，好像更俊秀了。她用一只手捋着头发，另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躬着身子向我走来。她穿着黑色的牛仔裤，上面还有一些银辉，上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有一点大，这可以从肩膀的部分看出来，衬衫接近于男式风格，但是袖口上有一些蕾丝。脖子下的两个钮扣都没有系，衬衫的领子被她平平的铺在肩膀上，露出美丽的锁骨。我正看得发痴，她已经走到我跟前，用膝盖顶了我一下，说道：“往里坐！”

我坐在里面的椅子上，靠着墙，女友坐在外面，低头记着笔记，我能听见她笔下发出的沙沙声。抬头看见老师，嘴里咕咕噜噜的，好像一只肥鸽子。他讲的什么，我没有听懂，或者是我不关心吧，他的声音好像咒语，使我想起了叶红霜和断魂剑的故事。

关于叶红霜在西山上束手就擒的事，似乎不合情理，因为我也觉得无法相信，也许事情可以重述如下：叶红霜上山去找胡云翼，结果却碰到了陈千索。当时她一身黑衣，曲线毕露，项上系着一条红巾，赤手空拳的上山。路边山林中埋伏着士兵，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毫不畏惧。在胡云翼对他说过的那座房子前，她遇着了陈千索。她问胡云翼在那里，她说她要见他，陈千索冷笑着回答，她要胜过他，才能知道答案。

忽然间，叶红霜眼前一亮，只见一物嗖地迎面而来，力道十足，但此物甚长，却不是暗器。她右手已废，不敢硬接，只用衣袖一卷，便已将其拿在手中了。原来是那断魂剑的剑鞘。陈千索见了，不禁称奇：这女子身处险境，竟能如此的从容，当真不好对付，暗暗运起内劲，晃晃了手中的断魂剑。叶红霜看见那柄断魂剑，不由心潮涌动。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顿时感到人生大梦一场，生死已于此时置之度外。

众清兵不敢近前，只是为了个大大的圆圈，将二人围在当中。各个凝神屏气，目不转睛。这场对决，一个是久经历练满脸沧桑的老江湖；一个是貌美如花的绝代女侠。叶红霜一身黑衣，发丝在风中微微摆动，英姿飒飒，众官兵不由看得发呆。陈千索一剑刺去，电光火石，这一剑刺得虽快，叶红霜倒也能躲闪开，但是她身形未动，扬手一招“拨云见日”用剑鞘去挡。招式刚使到一半，才想起手中兵器不过一只剑鞘，已不是往日那柄削铁如泥的神剑。她急忙收招，眼见长剑刺到，感到一股寒气扑面，死命一闪，竟然躲了过去。

陈千索见叶红霜临时变招，如此迅捷，不由心惊。叶红霜退了一步，以那剑鞘为剑，将断魂剑法悉数施展，专拣陈千索身上的死穴点去，陈千索以断魂神剑护住身体，伺机反刺。叶红霜深知断魂剑的威力，如果手中剑鞘一旦与其相碰，必被斩断，所以不断变招，一时间断魂剑法的精妙尽露无疑。二人战了百十来个回合，兵刃从未相碰，这场恶战竟然悄无声息。但见西山上杀气四溢，却是寂静无比。山脚下升起灰色的冷雾，绕着漫山红灿灿的黄栌树，阵阵风吹过，隐约听得见沙沙作响。

陈千索心想，自己依仗着断魂剑，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颜面何存？当下使出全力，那柄断魂剑刺，挑，削，劈，砍，上下翻飞，但叶红霜轻盈无比，身形敏捷，招式诡异，陈千索就是砍她不着，越战越急。陈千索的内力本在叶红霜之上，但论招式的精妙却不及她，加上叶红霜四两拨千斤专以巧劲出击，陈千索则是招招迅猛势大力沉，时间一长，竟然气息不匀，头冒热气。

眼见叶红霜斜里一刺，剑鞘直指陈千索肩上天池穴，谁知陈千索竟不躲闪，反而一招“横扫千军”，向叶红霜双腿砍来，叶红霜看见寒光一闪，心知这招用上了十成功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就算自己刺中陈千索的天池，只怕双腿会被齐刷刷的砍断，刹那间收招，纵身一跃，腾在空中。陈千索手腕急转，便是一招“后羿射日”，刺向她双乳之间。叶红霜身在空中，不能躲闪。众官兵凝神屏气，目瞪口呆。

叶红霜眼见寒光直袭前胸，而自己再无躲闪余地，急中生智，剑鞘一挥，只听见“嚓啷”一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众人见了，纷纷放下手中长枪，个个拍手叫好，原来那断魂剑已经入了叶红霜的剑鞘，她以这等奇招化解必杀之技，连陈千索也在心中暗暗叫好。他知道叶红霜右手有伤，使不出什么力气，猛地抽剑，以图再战。谁知叶红霜一松劲，连剑鞘一并放开，陈千索收不住力道，连退数步，幸亏身后官兵相扶，不然这个屁墩是吃定了。他们两个，一个以逸待劳，一个千里迢迢，一个手中是神兵利刃，一个却是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斗到这份上，胜负已然分晓。

陈千索颜面不存，无心再战，退身于众人身后，大喝一声：“把这妖女给我拿下！”数十名清兵一拥而上，挺起手中的红缨枪，把叶红霜围在当中。叶红霜手无兵刃，面对身前身后数十杆长枪，依然气定神闲。众人见她不慌不乱，竟也不敢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突然，一左一右飞过两条套索，奔她头上套来，叶红霜伸手去接，那套索犹如滑蛇，一下就绕住她的双臂。持索人一左一右向两边拽，叶红霜两臂被拉直，胸口好似被撕裂一般。其余清兵不敢怠慢，挺枪刺向叶红霜的胸口，眼见枪尖就要刺入她的前胸，这女子却在瞬间作出应变，她反手握住绕在臂上的套索，以其为支撑点，向上一纵，身形已腾在空中，几杆长枪从她身下刺过，她用脚向下一踏，竟踩在那些枪杆之上！暗中运动内力，把数杆长枪全都踩在地上，官兵们也不由栽倒在地。就在此时，叶红霜感到眼前有个东西一闪，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原来又是一根套索，直奔她的脖子套来。叶红霜两支手被左右拉开，脚下又踏着长枪，再无躲闪的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绳索套在自己的颈上。

三根绳索将她固定在中央，看来被生擒活捉已成定局。她感到膝盖窝被人用枪杆捅了一下，不由双膝跪倒在地。左右拉住套索的士兵在她身后交换了一下位置，同时她的双臂也被反扭在了一起。一些官兵走近她身旁，小心翼翼的用枪顶住她的胸膛。其余的人则用到她身后，把她细细的捆扎以来。

女友一边记着笔记，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来的，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早，问我问什么不在外面等她，问我现在脑子里想什么，最后她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一下子问我这么多，我实在是难以回答。我不象她，我的心只能干一件事情，这一点叫我活得很辛苦，我还想探索生活的一切可能性，这叫我活得更辛苦。人究竟要怎么生活，才能使这生命有些许意义？对于我们耳熟能详的生活方式，我至今心存怀疑。我觉得眼前有一条大道，虽然算不是坦途，但却十分宽广，道路上是滚滚人流，大家乐此不疲的踏上这条路，是因为它被经验证明是通往成功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不愿意踏上这条路，我并不是不希望成功，只是那成功不是我所要的。我在这道路之外，发现了其它路径，它们蜿蜒曲折，少有人行，周围浓荫密布，灌木丛生，或有野狼出没，或有玉兰飘香，总之这条路通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对这条路充满了好奇。我想走到它上面去。在这条路上，有很多我敬仰的前辈，比如安徒生和王小波。前者称之为光荣的荆棘路，后者则描述这条路两旁是挂满了紫色牵牛花的篱笆，每一朵花上还落着蓝蜻蜓。我们知道，安徒生的天真浪漫可是出了名的，连他也说这条路是荆棘之路，想必真的是异常难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者的说法。我知道，他们说的这条路指的是人文精神之路。我曾经和女友谈过这些话，她脸上立刻显出轻蔑的神情，她说，你直截了当的说你想写小说不就行了？乱扯这些干什么？我回报以苦笑，是呀，对于文学，何必殚精竭虑。

女友问我的时候，我脑子里正在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叶红霜不远千里来寻找胡云翼，究竟为了什么？这一路上，她用红巾系在脖子上，象是在黑夜中盛开的鲜花，那条红巾用来遮挡绿色的耻辱烙印。她还昼伏夜出，逃避官兵的追捕，她头戴巨大的斗笠，白纱从上面垂下。她就是这个样子，走过了那些贴着通缉令的大街小巷。下大雨的时候，冰冷的风吹过她湿透的外衣，她就向久居在江边的渔民们借来黑色的蓑衣，然后静静的坐在那里，遥望着江面上的乌篷船，望着被雨水砸碎的湖面。那时候，她心如满弦，爱若离箭。难道她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来到这里，然后被人五花大绑的押赴刑场吗？她为什么也和我一样，不去选择那条旷阔的大道呢？

（九十五）
   叶红霜不远千里的赶到京城，最早知道这其中原因的是陈千索。当初这个老头子接到胡云翼的密信，筹划着如何帮助叶红霜逃出大牢，那时候，叶红霜在连续的酷刑之下，虚弱不堪，陈千索对她的身体就格外注意，他摸着这女子脉搏的时候，发现她竟然有了身孕，这个老头明白了一切，从那时候起，他就断定叶红霜一定会来找胡云翼。

第二个知道叶红霜已有身孕的是屠妙才，当然这是陈千索告诉他的。屠妙才得知叶红霜已经逃离了x城，又获悉表弟王三虎被杀，悲愤交集，发誓一定要生擒叶红霜。陈千索自然是全力相助，因为他看中了屠妙才手中的断魂剑。陈千索告诉他，叶红霜怀上了胡云翼的种，所以她哪也不会去，一定会去京城找胡云翼的，只要他们先行回京，布下天罗地网，逮捕这名女子就是很容易的事了。

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就是叶红霜自己。她决定冒着所能想象的一切危险，上京找胡云翼。玉妈不止一次的提醒她，这实在是自寻死路。几乎每一个城关都贴着缉拿叶红霜的画像，每一名官员都想方设法的逮捕她，然后把她押解到京城去请赏，而她现在却要自己上京，这不是送死是什么？！为了爱情，叶红霜放弃了理想，她说她即使被捕也心甘。我不知是不是为了理想，但爱情放弃了我——我的女友和我分手。当然，她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被捕于西山，被斩于菜市口，身首异处，埋骨他乡。

叶红霜被捕的时候非常从容，因为她明白这座隐于西山之上的密宅，旁人是不会知道的，显然这一切都是胡云翼的安排。既然是胡云翼的安排，那她就十分坦然了，反正自己也是他的人。所以她跪在地上，没有任何反抗，任由那些清兵将自己的身体捆成五花。因为胡云翼的缘故，她倒不习惯做一名侠女，反而习惯做一名女犯，在和胡云翼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她不一直是他的囚犯吗？于是她看着那些绳索自己身上纵横交错，反而有了一种感觉，很踏实的感觉，当一切尘埃落定，就是这种感觉。

清兵们反扭着她的双手，用绳子细细的捆扎，来来回回的交叉，捆成一个十字结，然后高高的吊在后背上。叶红霜只觉得双肩要被撕裂，每个关节都要被撕脱。在这种情形下，为了减少肩膀的压力，她只能拼命的挺胸，使劲的挺胸，胸前交叉的绳子一下就陷进肉里，乳房坚挺，那夜行衣几乎要被胀破。

比起在x城的时候，叶红霜的身体有了一些变化，这可能是她有了孩子的缘故。尽管一路的风尘和颠簸，她的体态却愈加丰盈了。她的双肩长了些肉，显得十分圆润，胸部饱满，两个乳房好像呼之欲出的样子。粗大的绑绳勒进她的双肩，只有绳结还留在表面。陈千索看着这个女子，这个跪在地上，任由绳捆索绑的女子，看着垂下的黑发，隐约听的她嘴里发出的嘤嘤之声，不由一阵冲动，这个时候，这个老头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勃起了。

众人七手八脚，忙了好一阵，终于把叶红霜这个奇女子捆绑妥当，大家不敢大意，用手拉拉这里，拽拽那里，把系在前胸的绳结再勒得紧一些，确信这位侠女无法挣脱时，才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正要散开来休息，却听陈千索一声吩咐，“把女犯押进来！”众人又围上来，推推搡搡的把叶红霜押进了屋内。当屋门打开的时候，叶红霜感到一阵恍然，自己梦绕魂牵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在黑暗的大牢里，在黑暗的树林中，在黑暗的江畔，这间小小的房子一直是那唯一的光亮。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进到屋内，恍然之间，胡云翼就在眼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顿时视线模糊。

陈千索朗声说道：“禀报屠大人，叶红霜已经被逮捕归案，十分顺利，我们没有折损一兵一卒。”

“你们捉的可真的就是叶红霜？”

“女犯已经被我们捆绑与此，请大人验明正身！”

叶红霜的后膝窝被猛踹一脚，双膝跪倒在地，她抬头一看，眼前坐着的正是屠妙才。他身上穿着蓝紫色的朝服，官帽上的红缨线显得雍容华贵，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不错，他改变了许多，只有他脸上横缠着的黑布没变。

屠妙才站起身，慢慢走近，开始抚摸她的头。当他摸着自己头发的时候，叶红霜感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与此同时，屠妙才感受着那一缕青丝的柔顺，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宛如重回过去。他想到，就是这个女人，让他再也不能爱上别人，这实在是件残忍的事。他想到，这个女人现在竟然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不由怒火中烧。

现在，他的手顺着叶红霜的脖颈向下抚摸。他触到那玲珑的下颌，触到叶红霜系在颈上的红绸子，这绸缎和她的肌肤竟无二致。他一把把那绸缎从她颈上扯下，用手去触摸那块烙印。

此时叶红霜脖子上的那个墨绿色的“犯”字已经暴露在众目之下，难以言说的耻辱感在她心里涌荡。这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是她自己，是她自己跑上山来的，现在又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的跪在这里，她已经是一名犯人了，她已经是囚犯了，一名犯妇还能说什么呢？她默默的想着，低下头，口中喃喃道：“我，我，叶红霜，犯……”

这时候，屋里寂静无声，整座西山也沉在寂静里，人们等着她说出那句代表屈服的话。

她欲说又止，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头猛然昂起，挺起胸膛，声音洪亮，说出了她心底的那一句：“犯妇叶红霜被捕于此，甘心认罪，情愿伏法，杀剐存留，任凭处置！”

《断魂记》（96－100终） [转]

（九十六）
好容易捱到了下课，女友收拾好了东西，我帮她拎包。这时候又走过来一个女孩，身材十分高挑，眉目清秀，鼻子小巧挺拔。头发烫成了大大的波浪，而且染了栗色，挂着两只银色的耳环，虽然细却很醒目。脖子上带着银色的项链，项链上垂着一枚戒指，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总之，这个女孩很时尚，也十分的好看。但不合时宜的是，她竟然穿了一身校服！是大红色的，简直难看死了，而且她是裸身穿的（她弯腰时，里面只有内衣，这是我后来偷看到的），校服的拉索拉得很高，从翻开的小领口往里看，就是细腻的皮肤，还有很性感的锁骨。更不合时宜的是她脚上的鞋子，那是一双白网鞋，就是系带的那种，有着浅蓝色的橡胶鞋底，我简直不知道她是从那里买到的。突然之间，我觉得在她身上，时尚叛逆传统和朴素混杂在了一起，我觉得她更漂亮了。

这女孩很外向，轻盈的走到我们身旁，脸上泛着迷人的微笑。她说：“我早就想看看了，叶子的男朋友什么样？”叶子也向我介绍起来。刹那间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她说过的要到我那里玩的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好看。还有原来女友的外号叫“叶子”呀。

我们三个人走在林荫道上，方向是校园大门。我和叶子并排走在前面，那女孩跟在后面。女友偷偷和我说，大家都管这个女孩叫“校服美女”，她和她同窗四年，没有看见过她不穿校服的时候。不管是春游，或是同学家里开的生日party，她都是这身打扮，有一次学校组织舞会，所有女生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有人还弄来了晚礼服。这个女孩把头发条染了，你猜是什么颜色？是蓝色的！真是前卫极了，可是人家依旧一身大红色的校服，一双白网鞋的来到舞场。其实她真的挺好看的，这是为什么呢？我偷偷告诉叶子，也许她有“制服癖”。叶子狠狠的捅了我肋骨一下。这时候，校服美女一步赶上来，挤到我俩之间，她说在校门口等一下，她的男朋友要来。

我一听就犯蒙，什么？！她的男人也要来？！我那里成什么地方了？！我这个人不太善于交流，尤其是同性之间，可是面对美女的微笑，我也无法拒绝。趁她没注意，我瞪了叶子一眼，叶子看向别处，但可能是假装的。我突然想起我的那些手稿忘记收起来了，她们就摆在桌子上，我一下子就慌了，这些东西怎么能让外人看呢？在我心里总有个怪念头，那就是对我来说，写作是一件极私人的事情，就象做爱一样充满了不可见人的激情，只有那个和我做爱的女人才能看。一进我的房门，我就得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收起来，一定要这样做，我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我们三个人坐在校门外的绿色凉椅上，叶子在中间，我和校服美女一左一右。对于将要有个男的去我那里玩，我仍旧耿耿于怀，暗自埋怨女友。我靠在椅子背上，隔过女友偷偷的看校服美女，她眼帘低垂，用手指卷弄头发。我发现她的胸部很丰满，两只乳房把那宽松的校服也顶了起来，那一身朴素至极服装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她流露出来的妩媚和柔情。

我仰起头，看见深绿色的槐树叶子在眼前乱晃，上面是静止的蓝天，还有快速飘动的云，似乎象征着时代的动乱。就让我这样吧，就让这时间被飞快的浪费吧，让远大前途功名利禄学位职称洋房汽车溜须拍马趾高气扬谨小慎微蹑手蹑脚全他妈的见鬼去吧，让这人生被虚度吧，让我沉醉在漂亮姑娘的眼眸里，沉醉在啤酒和香烟里。有一个想象的世界，而我是那里的国王。

（九十七）
我仰起头，恍然间身处西山之下。玉妈站在那里，看到了令她震惊恐怖而绝望的一幕。她看见了无数的官兵涌下山来，急忙躲进路边的树丛。那些官兵分站在山路两边，手里擎着红缨枪。然后是手提长刀身穿黄马褂的人，玉妈知道，他们都是大内高手，要不就是御前侍卫。这群人后面，是四个大汉，每个人都有丈把高，腰比最大号木桶还粗上几分。四个人，两前两后，扛着一根粗木，叶红霜身体反弓，好像软体舞师，手脚被捆在一处，四马倒攒蹄的吊在那根粗木上。山路算不上崎岖，但也不似坦途，叶红霜吊在那里，身体晃晃悠悠，她头颅低垂，满头黑发也垂下来，发梢扫到了地面。看到这里，玉妈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是胡云翼出卖了她们，不然那些官兵怎么可能知道？！愤怒直冲天灵，头好像要炸开似的，玉妈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官兵们似乎乱了手脚，就在这一两秒钟的慌乱之中，玉妈冲到了叶红霜身前，到了近前，她才发现叶红霜身上的绳索好像一张大网，把叶红霜完全兜在空中。因为重力作用，叶红霜胸前的绳索深深地陷入她的身体，玉妈用手去解，哪里解得开？连手指都插不进去，她用力的拽，哪里拽的断？她抱住了叶红霜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她想让叶红霜明白，是胡云翼背叛了她，是他把两人见面的地点告诉了官府，她想大声告诉她真相，可是有一团布塞进了她的嘴，她想用手把它拿掉，双手却被反扭到身后，一根铁链搭在后颈，抹过双肩，转眼工夫玉妈就被身后的官兵捆绑妥当。

叶红霜见到玉妈被擒，心里说不出的愧疚，但此时此刻，自己也是阶下之囚，想要出言宽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起这一路上，玉妈对她的照顾，就象亲人一般。玉妈不止一次的劝她，劝她不要来，就在刚刚她要上山的时候，玉妈还告诉她，世上没有比这再危险的事情，现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两个人已经被上了绑绳。除了听凭发落，她们什么也做不了。

故事到了这里，似乎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但如果不谈胡云翼，我仍心存不甘。两天前，玉妈找到他的府上，告诉他红霜就在城外。胡云翼感到难以相信，而后是一阵狂喜，稍稍冷静一下又感到棘手万分，最后进退两难。他想起皇上的赐婚，想起不久前与玉大学士之女的会面。那是一名娇小温慧的女子，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她名叫玉玲儿。她举止优雅，身上飘着淡淡的幽香，全无叶红霜身上的野气，但无法否认的是，那野气也正是最吸引人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在玉妈面前，他尽力保持着镇定，其实他差一点就要垮了。他让玉妈告诉叶红霜，到城外西山上，那里有一座宅子，旁人是不知道的，她们可以先安顿在那里，然后从长计议。

玉妈刚走，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陈千索，屠妙才便找到了府上。这三个人终于碰到了一起，胡云翼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可言说的气氛，几乎使周围的空气凝住了。然后他开始面对选择，这种选择他从未面对过。

“胡大人，近日可好？这位是屠大人，想必不用再多介绍了吧。”陈千索未失礼仪，“唉，你说说事情怎会闹到这份上？！叶女侠本来就官司在身，这次又背上了这等血案，这，这……”陈千索顿了顿，生怕措词不当，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先过了一遍，然后接着说：“自从王大人遇害，屠大人就接替了他所任之职……”

“胡兄，恭喜贺喜！一段良缘由皇上御赐，可是我等不敢祈求的，可见皇恩浩荡，今后胡兄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不等陈老爷子说完，屠妙才接过了话茬。惹得陈千索很是不满，在这老头心中，只有断魂建和那本剑谱是头等要事，本想在话头上抢个先机，暗示胡云翼他已经身处危险之境，同时也暗示他只有自己能够帮助他，刚要提那剑谱的事，却被屠妙才接过了话茬。

屠妙才接着说：“屠某无才无智，又是个废人，但为兄报仇，其志比金。蒙朝廷不弃，又有陈大人鼎力相助，誓将此案追查到底，将那女匪逮捕归案。胡兄曾审问过叶红霜，对此女贼的情况比我等要清楚得多。近来我获得密报，女匪已经在暗中潜到京城附近，愿胡兄申明大义，助我擒之。”

一番话说完，胡云翼知道，这已经给足了他的面子。他面对选择，这种选择他从未面对过。

（九十八）
那一天，在校园外，我，女友还有校服美女，坐在绿色长椅上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就是叶红霜的故事。那一天，我们坐了约莫二十分钟，然而没有等来校服美女的男朋友，只等来了他的电话。我偷偷地看着她，她的侧面很好看，眉目之间好像有股英气，那男的不来了，可她脸上看不出失望的神情，我心底暗自欢喜，我隐隐觉得这有些可耻。

现在我时常能想起那天的情形。那天天黑得好像比平时早一些，我们只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天色便暗淡下来了。我们三个人坐公车到我那里，两个女孩子贴着车窗站着，我站在她们身后，目光越过她们的肩膀，往她们的领口里看。校服美女的制服拉索拉的太高，什么也看不到。但叶子的内衣的蕾丝却看得很清楚。我还能记得，她们头发上飘出的香气，到现在还记得，而且好像还能闻到似的。

那天晚上，我们玩得还算不错，只是没有长性。看一会，唱一会，然后吃些东西，然后周而复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陷入沉默，气氛显得有点古怪。叶子一进门就把头发扎了起来，并且简单地把屋子规整了一下。我看见校服美女的脖子上析出微小的汗珠，我说把外衣脱了吧，她摇了摇头。我们三个又打了会儿牌，女友不像我所想的那样热情，说真的，我很失望，因为我爱她，盼着她能回来。我希望她能说一些亲密的话，不用去做，只要说说就可以，可是那天她话不多。后来校服美女发现了我塞到抽屉里的手稿，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她尖叫了一声：“你还写小说呐！”然后坐在床上猛看起来。

现在我还常常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大概到了后半夜，我们都玩累了，大家才决定睡觉。我们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叶子在中间，我和校服美女一左一右，因为很累，我很快就睡过去了。然而我还记得，我问过校服美女的话。我问她，小说怎么样？她说她看懂了，很好，但很古怪。她说她想知道最后的结局，我嗯了一声。我还记得在临睡前，我把那张苏格兰风笛的盘放进vcd，声音开得很小，但听起来仍觉得悠扬无比，仿佛飘荡于群山之巅。我很快就睡去了，我脑袋发胀，昏天黑地。然而那晚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和两个妙龄女郎睡在一起的夜晚，也是叶子最后一次和我睡在一起的夜晚。

现在我常常想起那间租住过的小房子。在那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复习着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我专心致志地写着小说，我忘情地做爱。我狂吻着叶子，给她带来阵阵兴奋和冲动。我扒光她的衣衫，揉搓她的乳房，我爱她，她脸上泛起的红晕，痉挛的身体，黑色的阴蒂。而她狠狠地吻我，咬着我的颈，抚摸我的肩，用小手指在我肚子上画圆。到现在，这一切只能是凭空想象了。我常常地陷入回忆里，尽管我并未老去。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书中的人物，那样的话我会恳求作者，让他回到故事的开头重新来过，让叶子重新爱上我。

在和女友分手以后，我在那间房里又住了一阵。其间，校服美女找过我几回，我有一种想找她做朋友的冲动，但又感到疲惫和厌烦。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是永远穿着制服和白网鞋。我们也接吻，有时她也睡在这里，她很开朗，人漂亮又洒脱，我们只谈情，不说爱，关系简单。叶子说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尽管我很讨厌这句话，但我想也许是对的。校服美女来我这里的时候，她穿着火红的校服坐在我的身边，她向前躬身的时候，我看见黑色的内衣。我们谈起小说的事，她问叶红霜最后怎么样了，我便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九十九）
我对校服美女说，叶红霜是在菜市口被斩首的。在此之前，她在大理寺受审，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她说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永远也不会后悔。审讯进行得很顺利，判处叶红霜斩立决。可是当时这女子已有身孕，按照大清律例，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后再行处决。叶红霜又在天牢里待了四个月，然后在那年秋天产下了一名女婴。

我告诉校服美女，那时的北京天圆地方，尽管内忧外患，仍然是世界上少有的繁华都市。紫禁城是城中之城，有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个房间。到处都是雕栏画栋，玉砌飞檐。紫禁城外散布着几百条街道，把北京城划分为几百个区域，有大大小小的摊位上千个，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种着高耸入云的千年古树。各种店铺的招牌林林总总，层层叠叠，各种叫卖吆喝声日夜不息。可是在那一天，蚂蚁窝一般的北京城安静了下来，很多的店铺和摊位一时无人经营，那些流落街头的小孩子乘机透抓了一把糖炒栗子塞进怀里，还有不少乞丐用脏兮兮的手去偷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那一天，几乎所有的人都赶到菜市口，把那里围个水泄不通。他们都听说，将有一个漂亮的女叛匪在这里被斩首示众。

那天天不亮的时候，叶红霜就已经吃过了断头饭。两天来，这名女犯一直沉默着，且神态安详，倒是那些狱吏们显的惊恐不安。叶红霜洗漱完毕，把一头黑发细细的盘在脑后，白玉一般的肌肤好似施了淡妆，漂亮极了。她从容换上大红色的罪衣罪裙，把每一个纽扣仔细系好，然后又平整了一下让胸前的衣襟，让那个大大的“囚”字更加清晰易见。然后她把双手反背在身后，慢慢的跪下来，跪在牢房正中，等待着狱吏为她上绑，作为一名死囚犯人，没有人比她更坦然。

尽管她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可是当嫩黄色的麻绳搭到她颈上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恐惧和绝望。她看着麻绳在胸前粗鲁的交叉，呼吸渐渐变得困难。她感觉到两只手腕被一道道的扎紧，甚至连手指也不能动弹一下，然后它们被高高的吊在她的后背上。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她曲线毕露，性感无比，绝望在她的身体中涌荡，与此同时，她感到一丝轻松，她的一生都在逃亡，这一次，她要逃离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抓住她。

狱卒用绳子在她挺拔的前胸上交叉，然后从两腋下绕过，捆紧她的双臂。这个过程很慢，因为他们打了不少绳结，打得很紧，叶红霜知道，这叫做死刑结，顾名思义，是专用来捆绑待决的死囚犯的，因为死人无须在解绑，所以这些绳结不会再被打开。就在这时，叶红霜感到两只脚踝被人攥住，想侧头去看，却被狱卒按住脖颈，只感觉那人攥住她的踝关节，一扭一推一送，然后便是钻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两只脚踝已经被人摘脱臼了。我告诉校服美女，在京城的大狱中，摘脱脚踝这一招叫“脱鞋子”，专用来对付轻功高强的江洋大盗，但已经有好久没有用过了，今天用在这女子身上，却是头一遭。

有关“脱鞋子”，还有几句要补充。这是行话，只有资深的老狱卒才听得懂，那些年轻人多不知道。所以当老狱卒喊着“谁来给她脱鞋子？”的时候，大家都摸不着头脑。有人只知道处死犯人前要灌肠，因为犯人临刑时难免会大小便失禁，灌灌肠会卫生一些，场面上也好看一些。怎地又出来个“脱鞋”的规矩？难道还要给她洗个脚吗？当然也由几个人猛扑过去，势比猛虎，差点把老狱卒撞翻，据我所知，他们几个是拜脚狂。叶红霜虽是汉人，但却不是普通汉人女子的模样，鼻梁高挺，脸上轮廓分明，颇有几分异域女子的风采。比起京城女人的三寸金莲，她的脚要修长几分，所以也难免那几个拜脚狂心动了。

我扭过头看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布满了尾气和煤烟凝结成的灰雾。我又想起叶子了，心里感到一丝辛酸。她可能不爱我了吧，不爱我了，这是最令我痛惜的事情。我告诉校服美女，叶红霜出现在京城最宽最宽的街道上，她身披囚服，绳索加身，被两名清兵一左一右的架着，两腿拖在地上。她背后插着长长的白色斩标，上面写着“斩首犯妇一名－－叶红霜”，那“叶红霜”三字被打了大大的红叉。大街上早已人山人海，此时都挤在道路两旁，使那最宽的街道也显得窄了。

行刑台高约三丈，台上白幡飘扬。两清兵架着叶红霜，刽子手怀抱硕大的鬼头刀，众人一起上了台。叶红霜两脚痛入心扉，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她却只是咬牙忍着，哼也不哼。待两旁士兵一松手，“扑通”一声，便双膝跪倒在刑台正中。台下看客已是乌压压的一片，小孩坐到了大人的肩头，个矮的爬上了墙头，体重小的则是坐到了树上，像一只只怪鸟。这几年来，朝廷全力剿灭太平军，在京城中斩首叛匪更是常有的事，却从未有过此种景象。众人见叶红霜眉目清秀，俊美异常，一袭红衣，绳捆索绑，跪在尘埃，宛如一块美玉，令人百看不厌。

叶红霜环视四周，只见人头攒动，回头望向监斩台，一排官员早已坐好，无一不是陌生的脸孔。她只是想看胡云翼，此时却见不到他，想起当年X城外那翡翠般的竹林里，他们初次相会，衣衫如花，长剑胜雪，似梦非梦，就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叶红霜武功绝伦，纵横江湖，少有敌手，而现在她却慢慢的低下头颅，去尽量地舒展脖颈，好让刽子手砍起来更加方便一些。众人见她认罪服法，不禁一片唏嘘。

（一百）
菜市口刑场上，三声追魂炮响的时候，胡云翼正在和玉玲儿做爱。他太使劲了，玉玲儿被吓坏了，她几乎是在呻吟，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她下身又麻又痛，也没顾得上看胡云翼，不知道他脸上也挂着泪水。胡云翼爱过了叶红霜，心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校服美女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她还是那身装束，只不过把头发盘了，显得又成熟了一点。我告诉她，叶红霜在牢里生下的女婴，被屠妙才悄悄地带走了，后来不知怎的，屠妙才突然丧失了神智，变得疯疯癫癫，他本来就是个残废，这一下朝廷更是不再重用于他，随即免去了官职，但是没过几日他忽又好起来，只是不再记得发生过的事情。再后来他连同那女孩一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我在校服美女的耳畔说，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屠妙才很疼爱那女孩，当作亲生一般，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还有很多。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用手去拉她的拉锁。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狠狠地说，你这个流氓！我脸部的肌肉开始颤抖，而且火辣辣的，这说明我马上就会挨一耳光。但是她坐著没动，任由我打开她的前襟。她穿着乳色的内衣，可爱极了。我在她的肚皮上舔了一下，又嫩又滑。她说她不想再听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结尾太过俗套。

现在我已经工作了。回想那一年我竟然考上了研究生，真是不可思议。我不再租房子住了，从那里搬出来后，我再也没见过叶子和校服美女，也没再联系过，尽管我们都有彼此的手机号码，却总觉得没有联系的必要或勇气，毕竟那段日子和年纪都过去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人，每天上班，再也没写过什么小说了。我的腿越来越细，肚子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糟，稍微一动就喘个不停。当然我也锻炼，每天傍晚我都要跑步，跑到弥漫着青色烟雾的街上去。看着过往的行人和灰色的房子，我就会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起来。爱情好像结束了，又好像还没到来。有时我会拉开抽屉，看见我写的那些稿子，总有想重写一遍的冲动：x城外仍是金沙飞扬，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叶红霜和胡云翼将在那里相遇，并重新爱上对方。

                           （全文完）

[侠骨柔情] 断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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