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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神 发表于 2023-2-15 16:54:31

【六朝燕歌行】(7-12)【作者:紫狂&弄玉】

作者:紫狂&弄玉
字数:377231
              第七集 锦绣长安
              第一章 古镇留仙
  寒风四起,群山莽莽。曲狭的山谷间,一座小镇沉浸在苍茫的夜色中。
  印着车辙的黄土路从小镇中间穿过,镇上唯一一间客栈位于镇子边缘,门檐
下一盏半旧的白纸灯笼,在寒风中不住摇晃,上面「留仙」二字时隐时现。
  一名戴着长脚幞头,穿着圆领袍服的中年男子立在院门前,翘首望着镇外的
山路,满脸焦急之色。
  院内有人叫道:「小二!烫壶酒来!」
  「来喽!」
  正在厨下帮忙的青衣小厮应了一声,从滚水锅中捞出一壶酒,放在托盘里,
一手稳稳托着,一路小跑送进饭堂。
  留仙客栈并不算大,东西两个小院,中间迎宾的大厅兼作饭堂。堂内摆着五
六张桌子,其中一张围坐着七八个客人。上首是一名衣着富贵的年轻人,旁边坐
着一名瘦小乾枯的老者,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小得几乎看不见。
  小厮放下酒壶,「客官慢用。」
  老者摆了摆手,打发他离开。
  一名坐在下首的壮汉举起酒杯,「少主,满饮一杯!」
  年轻人矜持地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众人轰然叫好,随即操箸碰盏,放怀欢饮。
  小厮折返过来,见中年男子还在院外,凑过去陪笑道:「越二爷,掌柜的已
经带人去迎了。外面风大,坐屋里歇歇。」
  「再等等。」那位越二爷望着山路,头也不回地问道:「院後的空地都清理
过了吧?」
  「收拾乾净了。掌柜的还找人用黄土垫了一遍。」
  「好。看着些灶火,炉上的热水别断了,一会儿人多,别耽误用。」
  「厨下的灶火就没断过,热水、吃食、喂马的草料都备足了。」小厮说着笑
道:「也是太仓促了,店里刚住了客人,不好让人搬出去。好在腾出来的西院也
有三间上房,再加上几间大通铺,挤一挤,一二十号人也能住得下。」
  「差得远呢。」越二爷自语道:「连人带马,三五十号都打不住……」
  「越二爷,」小厮陪着小心道:「什么客人,还得你老人家亲自来接?」
  越二爷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没有作声。
  小厮「哦」了一声,虽然没弄明白,但不敢再问。心里嘀咕道,这么大的派
头,莫非是传说中的大东家?
  一阵寒风吹来,穿着青衣的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越二爷,我给你烫壶
热酒去。天儿冷,可别冻着了。」
  「吃酒容易误事,沏壶茶汤来吧。」越二爷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叫
什么名字?」
  小厮精神一振,连忙道:「回二爷,小的姓罗,单名一个令字。」
  越二爷点了点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铢,丢给小厮,「一会儿打起精神,伺
候得好了,改天把你送到长安城的总店去。」
  罗令大喜过望,「多谢二爷!」
  罗令麻利地沏了壶茶汤,捧给越二爷。院内又有人唤道:「小二!方才的羊
肉再切二斤!」
  「来喽!」
  罗令赶到厨下,等厨子老赵切好羊肉,用大盘盛了,转身送进饭堂。
  那桌客人酒兴正酣,羊肉落席,众人纷纷举箸,热闹非凡。
  罗令只认识坐在下首的一名白脸汉子,姓汪名臻,是镇上有名的破落户。
  饭堂还有一位客人,却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白髮老者。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就
着热水慢慢吃着胡饼,身後放着一面白幡,上面画了八卦,写着「卜卦相面」的
字样。
  罗令提着水壶过去,「客官,要不要再续些热汤?」
  相面老者点了点头。
  罗令见这位客人不喜攀谈,也不多话,续了热水,又拨了拨油灯,然後用沸
水烫了抹布,一边抹拭着桌椅,一边偷偷看着另一桌客人。
  酒过三巡,方才的壮汉道:「老汪,你是本地有名的英豪,可知道这留仙坪
有什么来历?」
  「哪里,哪里。」汪臻谦逊了几句,然後道:「留仙坪这地方虽然不大,可
说起来历嘛,那可了不得……」
  汪臻拖长了声音,见众人都竖起耳朵,静等下文,他操箸挟了两口菜,慢悠
悠吃着。
  「小二!」老者又道:「再来两荤两素,两份果子,记账上!」
  「好咧!」
  罗令答应着,心里却有些嘀咕。中午店里接到商州府的消息,说晚间有贵客
路过,要在店里落脚。掌柜的让他们打扫客舍,准备迎客。谁知没过多久,长安
总店的大掌柜越二爷单人独骑匆匆赶来,竟是要亲自迎候客人。自家掌柜识得厉
害,赶紧腾出客房,里面被褥、用具全换了簇新的,又按照越二爷的吩咐,把镇
上的猪羊鱼鸡、果蔬酒水全买下来备用。
  留仙客栈所在只是个乡间小镇,仓促间也备不了许多货物。结果昨晚留宿的
一帮客人见店里备了酒菜,也不急着赶路,要来酒肉大肆吃喝起来,还拉来镇上
汪臻作陪。听越二爷的口气,要迎的贵客随从极多,备的酒食若是不足,可没地
儿买去。
  汪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道:「话说早年间,这留仙坪还是块荒地,
周围拢共只有三五户人家,全靠在山窝里种些稷黍,勉强裹腹。」
  「其中有户姓白的人家,家中有个小儿,人称白娃子。那白娃子自幼愚笨,
别说认字,连数都不识多少。到了十来岁,愈发愚了,整日里痴痴呆呆,坐在山
头发愣,认得的都说他是个傻子。谁知到了十五岁那年——你猜怎么着?」
  汪臻卖了个关子,等众人伸长脖颈,才猛地一合掌,「那白娃子突然间开了
窍!字也识了,文墨也通了,还作得一手好诗赋!你说稀奇不稀奇?」
  一名三白眼汉子眨巴着眼睛道:「傻子还能写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汪臻摇头晃脑地吟道:「等闲变却
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位少主竖起耳朵听着,眼神有些飘忽。
  在座的诸人都不大通文墨,也品不出好坏来。老者道:「留仙坪……莫不是
仙人点化?」
  汪臻一边用眼角瞟着那位少主,一边给自己斟了杯酒,「啯」地喝了,然後
抹了把嘴,「咱先往後说——那白娃子有了知识,又突发奇想,要往京城赶考。
家里拗不过他,变卖家当,凑足了盘缠。」
  「谁知那白娃子鸿运当头,一举中了进士!」
  「白娃子春风得意,还写了一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
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汪臻吟完又赞叹几句,然後道:「白娃子这
一下是鱼跃龙门,进了中书省,当了员外郎。」
  壮汉瞟了上首的年轻人一眼,「员外?」
  「中书省的员外郎,那可了不得。」汪臻道:「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
进士,白娃子中进士还不到十六,又进了中书省,常伴御前,眼看着就要飞黄腾
达,青雲直上,谁知又出了事。」
  汪臻道:「那白娃子——如今该叫白员外了——做的一手好诗赋,被当朝宰
相看中,要招他当女婿。你猜怎么着?」汪臻扫了众人一眼,拍案道:「他却婉
拒了!」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宰相招婿,他居然还不肯?莫非又犯蠢了?
  老者道:「莫不是宰相家的小姐生得太醜?」
  汪臻哈哈大笑,「老爷子说的是,那白员外眼界可高着呢。话说白员外因为
招婿之事恶了当朝宰相,官也做得没滋味,他年轻气盛,索性辞官回乡,整顿家
业。说来也稀奇,此处原本都是荒山,土地贫瘠,十种九不收,可他召来佃家,
随便一挖就成了熟地,没几年便挣下良田万顷。这镇上的人家,当年都是他家的
佃户。」
  「白娃子的本名没人叫了,上上下下都敬他一句白员外。这白员外年过三十
尚不曾娶妻,却从长安带回好些妖姬美妾。更奇的是时常有人投奔,尽是些如花
似玉的小娇娘。时间久了,慢慢传出风声……」
  见那位少主目光移了过来,汪臻压低声音道:「各位试想,那白员外原本笨
得出奇,家境也贫寒。怎会忽然就开了窍?还中了进士?」
  壮汉佯怒道:「你这老汪,净吊人胃口!」
  汪臻笑着道了句罪,然後道:「白员外对此讳莫如深,倒是时间久了,内宅
隐约有些传言,那白员外啊,果真是遇上了仙家。」
  众人来了精神,纷纷催道:「快说!快说!」
  「话说白娃子一直到了十五岁,还痴痴呆呆,左近都知道他是个愚的,连亲
事也未曾说下。家里为此愁眉不展,他却丝毫不觉,整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这
天半夜,白娃子睡得正熟,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白娃子睁眼一看,屋里不知何时
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着一身白衣,生得花容月貌,犹如仙子。坐在他
的炕边,正对着他笑。白娃子懵懵懂懂,只听那女子说,与他有缘,今日特来相
报。」
  「白娃子那时蠢笨如牛,压根儿不通人事,只是闻着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不
知不觉间……下边就硬了。」
  汪臻压低声音,说得猥琐,引得席间一阵窃笑。
  「都说傻人有傻福,那憨儿竟是福星高照,不知哪辈子积的德,那女子也不
嫌他土炕敝席,只嫣然一笑,便宽衣解带,裸着白白的身子上了炕,与白娃子成
了好事。」
  「自此,那女子夜夜都来陪他欢好,白娃子通晓了人事,正自得趣,那女子
千依百顺,无不依从。但有一樁蹊跷,不管多晚,天亮前都会离开。白娃子虽然
愚笨,心里也觉得奇怪。一天夜里,白娃子趁那女子睡中未醒,悄悄把她衣服藏
了,又在她脚上绑了根红绳。」
  「天快亮时,那女子醒来要走,却找不到衣服,待摸到脚上的红绳,更是骇
了一跳。正慌张间,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犬吠……你猜如何?」
  那位少主听得入神,接口道:「如何?」
  汪臻一抚掌,「那女子倒地不起,现出原形,却是一条白毛狐狸!」
  少主一拍大腿,「狐仙!」
  「少主高明!」汪臻捧了一句,「这乡间狐仙的传闻极多,白娃子一看那女
子现了原形,哪里还能不明白?于是用红绳绑住它,逼它吐出红丸。那狐女百般
讨饶,但白娃子执拗得紧,只不鬆口。狐女受逼不过,只得吐出红丸,被白娃子
一口吞下。」
  「说来也奇!自打吞下红丸,白娃子立刻变得耳聪目明,心思灵动,不但能
读书识字,还能写诗作赋,你说神不神?」
  老头脑袋点得鸡啄米一样,「神了!神了!」
  「更神的还在後面呢,」汪臻喝了杯酒,「那白狐可不是寻常的狐仙,而是
个得道的天狐!吞过天狐的上品红丸,憨儿不但开了窍了,还多了一樁异处,不
拘他身在何处,心念一动,方圆百里的狐女都会闻风而至,任其施为,丝毫违抗
不得。」
  少主若有所思地说道:「怪不得他不肯与宰相联姻,有狐女相陪,何须凡间
俗女?」
  「正是这个道理!」汪臻道:「前面说他入京中了进士,没过几年就辞官不
作,带着数名艳女回乡,起了偌大的家业。每日里呼朋唤友,夜夜笙歌。据说天
狐的红丸能令真阳不泄,神妙非常。」
  那位少主狭长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白员外直到寿登百岁,还能夜御数女,尽享人间至乐。最後乘风仙去,遗
留的故园藩衍成镇,就是此地了。」
  汪臻笑道:「方才两位问此地的来历。想那狐仙到此,便入其彀中,脱身不
得,因此这地方也就被叫做留仙坪了。」
  「原来如此!」少主感慨道:「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可为一叹!」
  旁边的老者道:「这是哪年的事了?」
  「总有百余年了吧。不瞒各位,汪某祖上就是给白员外做事的,小时候听爷
爷说,我太爷爷还给白员外当过长随呢。传言白员外的内宅群芳荟萃,尽是人间
难得一见的绝色。」
  老者叹道:「也是个有大福气的。可惜未能一见。」
  汪臻道:「前贤虽去,这留仙坪却成了一处灵地,每每有狐仙出没。这些年
来虽然没有人能再遇上天狐,得了红丸,与狐女欢好的香艳轶事却是不少。运气
好的话,说不定诸位今晚就能遇上,莫说春风一度,便是侥幸得了狐仙的红丸也
未可知。」
  壮汉笑道:「昔爷,今晚睡觉可得睁隻眼,说不定有狐仙看上你了呢。」
  众人哈哈大笑,罗令暗暗撇嘴。汪臻这破落户惯会察颜观色,全靠着一张嘴
混吃混喝。平常惯用的伎俩,就是拿白员外遇狐说事,前面一番说辞敲鼓听音,
若是文人,就会大讲诗赋,拼凑些章句,冒充白员外的诗文;若是热衷功名的,
就会大讲当了进士之後,如何做官;若是热衷富贵的,就会大讲如何与豪门权贵
联姻;若是贪图钱财的,就会讲辞官之後,如何起家兴业……总之就是四个字:
投其所好。
  那少主方才欲言又止,多半是席间不好多问,待散了席再讨教红丸的详情,
这便上了汪臻那厮的套,左右要捞他一笔银子出来才肯罢休。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越二爷也越发焦急。
  忽然远处亮起一点灯火,接着马蹄声隐隐传来,一行车马从山坳驶出。越二
爷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撩起衣袍,快步迎上前去。
  客栈掌柜带了两个伙计一道去迎,这会儿早早便下了马,牵着缰绳在最前面
引路。後面一名大汉虎背熊腰,雄壮威猛,他腰佩长刀,肩後背着一张铁弓,身
形剽悍。
  再往後是十余骑护卫,虽然不露峥嵘,但落在越二爷这等见惯了人物的老手
眼里,那些护卫个个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杀的人只怕比前面那壮汉还多。後面
五辆双辕的宽厢四轮马车,车上未打旗号,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但一看车辆
的木料、做工,就不是寻常货色。
  车旁跟着一名彪形凶汉,却是一名兽蛮人。那兽蛮汉子虽是徒步,却与旁边
的骑手差不多高,隆冬进节,他只披了一条兽皮坎肩,裸露的双臂生满浓毛,形
如野兽,口中伸出一对獠牙,脸上印着一块巨大的青斑,顾盼间如同虎狼,凶狞
可怖。
  相比之下,车旁另几名骑手身形就纤细多了,体态窈窕,显然是女子。只不
过她们头上都戴着圆笠,用来遮风的面纱从笠沿一直垂到肩下,看不清容貌。
  一名富态的圆胖子纵马过来,他身着锦衣,後面紧跟着两名随从,一副纨绔
子弟的模样。
  石越在道旁伏身拜倒,扬声道:「在下石越,见过少主!」
  小胖子跳下马,扶起石越笑道:「石二哥是吧?我听石超石大哥说,这边的
生意全靠你来打理,这回可要劳烦二哥了。」
  「不敢。」石越起身笑道:「接到家主的吩咐,小的就赶紧过来,所幸没有
错过。不然这回可要大大地吃个挂落了。程……」
  小胖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後小声道:「不瞒石二哥,我师傅不方便
露面,外面的事都是我来操持。我姓高,名厚道,你叫我小高就行。」
  石越心下有些失望,後面一名长随适时的插进来,「衙内,先上马吧。」
  高智商翻身上马,「石二哥,请。」
  掌柜也赶紧牵来一匹马,扶着石越上马。
  石越心下暗暗计较,既然被称为衙内,多半是宋国人氏,口上试探道:「不
知高公子仙乡何处?」
  「我?临安人氏。」高智商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爹高俅,不怎么争气,一
大把年纪了,只当了个太尉。」
  「哎哟!」石越虽然是唐国客商,宋国太尉还是听过的,实打实的军界第一
人,这衙内的身份可不简单。
  两人说笑着往客栈走去。客栈的掌柜带着伙伴把众人迎进院内,将马匹安置
在马厩中。安置不下的,都带到店後已经打理好的空地上,然後送来早已备好的
草料、豆粕、饮水。
  敖润背着铁弓在客栈内外踩点,韩玉、郑宾、刘诏等人都是行惯路的老手,
张罗着将四辆马车靠着院墙围成一个挡风的小圈子,然後在中间搭起帐篷,铺好
乾草和毡毯。
  最後一辆马车驶进院内,一名脸色苍白的黑衣人从车尾跳下,阴沉着脸绕了
一圈,用鼻子四处嗅了嗅,然後脚往後一踢,「呯」的把院门关上,门板险些撞
到石越的鼻子。
  石越一路跟随,本来想向贵客献个殷勤,却被人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脸上
讪讪的,有些挂不住。
  「该死的阉狗!」高智商隔着院门小声骂道:「混账东西!狗仗人势!王八
行子!没卵子的货色!幹!」
  骂得虽然欢实,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中行说那狗贼听到。
  石越这才晓得,方才那人居然是个太监。家主只告诉他,程氏商会的少主前
往长安,让他沿途接送,途中一切用度不计成本,不计人力,务必让贵客满意。
关于这位程少主,家主没有讲多少,石越还是回建康时听人说过几句,此时方知
程少主身边的近侍居然是太监,堂堂宋国太尉的衙内,也只是个跑腿的徒儿。
  这背景深不可测,难怪自家主人如此上心。
  高智商骂完,拉着石越往饭堂走,小声嘀咕道:「石二哥是自己人,也不瞒
你。我师傅不方便露面,外面的事都是我的来跑,咱们心里知道就行。」
  「明白明白。」
  高智商亲热地往石越肩头拍了一把,「二哥多体谅,谢了!富安!富安!」
  高智商一迭声嚷着,让富安把自己亲手从雲水钓的几条鱼取来,好让石二哥
尝尝鲜。
  赵合德透过车窗看得清楚,见中行说自作主张,把人关在门外,不由好笑。
她想想又觉得不合适,扭头道:「你不去见见他们吗?」
  「算了吧。」程宗扬道:「见面就剩磕头了,什么事都说不了。让高智商跟
他们打交道吧。剩下的等见着石胖子再说。」
  石越是金谷石家的主事,主掌唐国生意,在唐国商界也颇有些身份,但说到
底不过是石家的世仆,有高智商跟他打交道足够了。
  赵飞燕脸色雪白地躺在软榻上,歉然道:「都怪我,连累了大家……」
  「这能怪你吗?谁能想到正好遇上起风,雲水的浪会这么大?别说你这种以
前没走过水路的会晕船,我都有点晕呢。」程宗扬道:「在船上这几天,晃得我
做梦都想吐。」
  一行人离开舞都,从舞阳河口乘船北上,没几日便遇上北风大起,雲水风浪
大作。赵飞燕等人不惯乘船,晕船晕得厉害,不得已弃舟行陆。
  洛帮派来的船隻在最近的码头停下,众人分成两路,小紫与吕雉、惊理、吴
三桂等人按照原路,打着汉国使节的旗号,走雲水北上,从渭水进入长安。吕奉
先本来跟高智商玩得高兴,但程宗扬怕他上岸惹事,塞到船上,由吴三桂盯着。
  剩下的程宗扬、高智商、敖润等人,连同诸女走陆路。他们上岸的房州属于
唐国山南东道,沿途重山叠障,一路跋山涉水,结果飞燕又在路上晕车,比走雲
水还要辛苦。
  「都怨我,非要带你上路。」程宗扬摸了摸她的脸颊,「又瘦了。」
  赵飞燕道:「是我想跟你的。」
  程宗扬知道她的心思。洛都之乱,最惨烈的战事都发生在长秋宫周围,死者
逾万。宫人数量锐减至不足三成,一到夜间,宫中阴风阵阵,甚至还有闹鬼的传
言。程宗扬一去舞都,再无人陪护,姊妹俩惊心之余,大着胆子逃出宫禁,宁愿
陪在程宗扬身边,也不肯在宫中享受尊荣。
  蛇夫人走过来,摘下斗篷道:「院子里只有三间客房,奴婢刚进去看了,收
拾得还算乾净……」
  话音未落,中行说的喝斥声便从车外传过来,「愣着幹嘛!还不赶紧去清扫
打理!满屋子的秽气,能住吗?没长眼睛啊!贱婢!」
  蛇夫人笑道:「寿奴和光奴又挨内总管的骂了。」
  在登基大典上一通胡闹,作为待罪之身的中行说仍然毫不收敛,在内宅照样
以总管自居,对一众奴婢呼来喝去,气焰嚣张,尤其是成光和孙寿二女,本就地
位低下,又是他这个帝党余孽的眼中钉,没事儿都想踹两脚那种,逮到机会便斥
骂不绝。
  对中行说这厮,程宗扬也是恨得牙痒。要不是紫丫头要留着他,自己早就把
这死太监给活埋了。
  阮香琳道:「三间屋子,侯爷住上房,剩下两间厢房,姊妹们挤一挤吧。」
  「给贾先生留一间。」程宗扬道:「我瞧他路上也颠簸得厉害。顺便让义姁
去看看。」
  阮香琳迟疑道:「贾先生住进来?毕竟是内宅……」
  程宗扬此行,身边的女眷就有十余位,且不说三间客房本就不够,再来一位
男客,众女出入都不方便。
  「让高智商跟他一道住。反正就一个晚上,要是觉得不方便,用布幔隔开好
了。」
  「那好。」阮香琳笑道:「我去厨下熬些姜汤,大伙儿都喝一口,免得赵娘
娘又是晕船又是晕车的。」
  赵飞燕本想道歉,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多谢姊姊。」
  这边高智商与石越一道往饭堂走去,敖润迎面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高智商对石越道:「只顾着赶路了,石二哥,我先上趟茅房。」
  「这边。」石越指了指方位。
  高智商钻进茅房,片刻後敖润也跟了过来,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道:「里
头有一伙江湖人,看着不怎么安分。」
  「赶走?」
  敖润皱眉道:「有个硬点子,有些扎手。」
  「多硬?」
  「比我强点儿。」
  高智商摸着下巴道:「那也没多硬啊。」
  「滚!」
  「开个玩笑嘛。」高智商放鬆下来。且不说车队这帮兄弟个顶个的能打,就
是师傅那些姬妾侍婢,也都不是善茬。真要放开来拼杀,几名江湖汉子根本不够
打的。
  敖润道:「一会儿盯着些,他要不惹事,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别啊。」高智商道:「赶了一天的路,还要费心盯着他们?让我说,还是
找个茬,把他们赶走了事——咱们自己住的地方都不够呢。」
              第二章 天命相士
  饭堂内,汪臻正在说一起书生遇狐的轶事,刚说到妙处,客栈掌柜领着一行
人进来,将余下的几张空桌都占了。
  那位少主斜了一眼,微微皱眉,没有作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商贾陪着一个锦衣华服,鼻孔朝天的小胖子进来,径直
坐了上席。那小胖子呼喝着让小二上菜,对旁席理都不理,一副目中无人之态。
掌柜的满脸堆笑,把小厮赶到一边,自己在旁端茶递水,殷勤之极。
  那位少主神情倨傲地瞥了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纨绔。」
  旁边的老者赞许地点点头,然後扭头朝旁席冷哼一声。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人听见。刘诏起身欲待理论,却被富安扯住,小声
嘀咕道:「多大点儿事?」
  高智商「呯」的一拍桌子,「好你个富安,你属鳖的!遇事就缩头,要你有
个屁用!」
  那位少主一声长笑,霍然站起身,「十年踏破山河,平生剑试天下!对敌无
情!对天无畏!此生无惧!你若想仗势欺人,便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你说谁仗势欺人呢?」高智商叫道:「是你先找茬的吧?老刘,揍他!打
赢了少爷我有赏!」
  石越劝道:「高少息怒,素昧平生,如此动气不值当……」
  「素昧平生就这么胡咧咧?石二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被人骂到脸上,我
还能忍?老刘,上!教教这货做人!」
  刘诏抓起靠在椅侧的佩刀,下巴往门外一指,「屋里头施展不开,出去玩两
手?」
  那少主冷冷一笑,腾身跃到院中,长喝道:「你要战!那便战!」
  两边都摆足了声势,程宗扬在院中都听到动静,不由心下生疑,下车走到门
边一看,下巴险些掉下来,「怎么是他?」
  院中那位傲骨铮铮的好汉,正是来自大弁韩的周族少主周飞。数月不见,他
神情愈发冷傲,往那一站,便是一副睥睨众生之态,目无余子。这要让小狐狸看
见,当场就得抽他。
  刘诏握着刀鞘出来。
  周飞手一招,喝道:「枪来!」
  大主灶捧起一杆长枪,扔了过去。
  高智商愣了一下,「你不是剑试天下吗?」
  周飞接住长枪,冷笑道:「兵不厌诈!」说着腰马合一,长枪毒蛇般刺出,
攻向刘诏的咽喉。
  刘诏挥刀劈开枪锋,脚下一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厮虽然不知所云,莫
名其妙得紧,手底却极扎实,确实有两下子,这一场不拿出点压箱底的手段,只
怕还真讨不了好。
  刀短枪长,不利远战。刘诏抢上一步,长刀疾劈,似乎要荡开枪锋,直取中
路,触到枪杆的刹那,却施了个黏字诀,劲力含而未吐,刀锋贴着枪杆抹下,切
向周飞的手指。
  周族众人齐声喝彩,「好刀法!」
  「看此人修为,只怕是世间有数的高手!」
  「少主危险了!」
  一帮人七嘴八舌,将刘诏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周围人哪儿见过这种场面?看着周族众人,就如同看傻子一般。
  周飞傲然一笑,长枪荡出一个丈许大小的圆弧,像是要将刘诏逼开,枪至中
途,蓦然枪影一收,却是用枪尾攻向刘诏的胸口。
  刘诏撤刀封住,两人刀来枪往,在院中比斗起来,一连十余招,不分胜负。
  正打得热闹,两匹快马在客栈外停下,一名中年文士带着随从进来。
  那文士看到院中的比拼,不禁一怔,再往旁边看去,更露出几分错愕,「高
衙内?」
  高智商转过头,也是一脸的稀奇,「老廖?嘿!你不在临安待着,怎么跑这
儿了?」
  廖群玉苦笑道:「这话该是在下问衙内的吧?多日不见,衙内……可是清减
多了。」
  「我爹说了,读万卷书,行千里路。」高智商恬不知耻地说道:「书我读完
了,出来行行路,好回去接管我爹的家业,免得让他给糟蹋了。你这是公幹?」
  廖群玉笑道:「出来办点事。没想到会遇见衙内。」
  「可不是嘛!他乡遇故知,这简直就是缘分!」
  廖群玉是贾师宪的心腹,与自家便宜老爹多有来往,高智商跟他也不陌生,
当下问道:「我爹咋样?我上次送回去的吃食收到了吧?果然不是亲爹,我出来
这么久了,他都不说来看看我!不会是趁我不在家,给我找了个後娘吧?好嘛,
他的宝贝儿子在外面风吹雪打,他在家里抱着小娘儿们热热乎乎,心里还有我这
儿子吗?」
  高智商一通不着边际的抱怨,惹得廖群玉苦笑不已,解释道:「太尉奉诏整
顿禁军,几个月都不得闲。」
  高智商哂道:「还整顿禁军,弄得跟真的一样。就禁军那鸟样,有个屁整顿
的,赶紧解散拉倒。」
  廖群玉笑而不语,等他牢骚完,扯开话题道:「倒是衙内出来这么久,临安
可寂寞得紧了。」
  高智商哈哈大笑,「那些小媳妇、大婶子们都想我了吧?」
  廖群玉知道这位花花太岁的性子,顺着他的脾气说笑几句,然後望着场中说
道:「这是?」
  「禁军的刘诏。」高智商双手拢到嘴边,叫道:「老刘!你娘的没吃饭啊!
幹他!往死里幹他!」
  碰上高衙内这么个不着四六的货色,廖群玉也是没辙,只好扭头看着富安。
  富安小声说了原委,本就是几句口角之争,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是招惹了
自家衙内,给他点颜色看看。
  廖群玉对着高衙内拱手作了一揖,「周少主出言不逊,在下替他向衙内告个
罪。」
  高智商道:「怎么着?你们认识?」
  「正好有些事要办,还请衙内高抬贵手。」
  高智商好奇地问道:「什么事要劳动你这位相爷心腹?」
  「这个……」廖群玉似乎有些为难。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是给贾老伯做私密事的?」高智商撇了撇嘴,「多稀
罕似的。」
  廖群玉只好道:「不敢瞒衙内,也不是什么秘密事,无非是相爷性喜读书,
每年都会派在下前往各处搜罗诗文书卷。这位周少主颇有些秘藏的珍本,今日约
好与在下在此见面。」
  「当我没读过书还是怎么的?书有小媳妇好看吗?你就糊弄我吧。」高智商
不屑地说道:「得,就当我没问。神神秘秘的,你愿意说我还懒得听呢。老刘!
给廖叔个面子,罢手吧。」
  刘诏罢手跳开,谁知那位周少主却是不依不饶,长枪一振,追着刘诏刺去。
  枪势及远,越是外围威力越大。刘诏起手时闯入枪圈,才能缠斗许久,此时
一退,被他枪锋压住,顿时落入下风,接连遇险。
  围观的周族诸人轰然叫好,眼看刘诏落在下风,还逮着往死里夸。要是换个
不知情的,还以为那位周少主全程被对手碾压,此时局面才突然翻转,成功将围
观众人打脸。
  周飞一连数枪,逼得刘诏手忙脚乱,接着又是一枪,将刘诏长刀荡开,胸前
空门大露。他双腕一翻,长枪笔直刺出,长声喝道:「看我的大天龙大霸——」
  「退!」敖润大吼一声,举盾抢身撞上枪锋,将刘诏护了出来。
  周飞被重盾逼开,还待蓄势再攻,廖群玉赶紧扯上随从上前拦住,又拉了昔
大主灶一道劝说。
  一通软话下来,周少主这才罢手,带着冷漠的傲然收回长枪,在族中众人的
簇拥下,回到饭堂。
  「没意思。」高智商赶人不成,觉得折了面子,也懒得再进去跟周飞待在一
处,借口屋里头憋闷,叫上石越和廖群玉,到宿营处生起篝火,要给两位表演一
手现场烧烤。
  刘诏和富安跟着自家衙内一道离开,一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饭堂里只留下
一桌客人,除了敖润和几名兄弟,还有一位脸色不佳的布衣文士,一个留着浓密
鬚髯的男子。
  贴上鬚髯,程宗扬凭空老了十岁,容貌也遮住大半。他与护卫们混坐一处,
屋里灯光又暗,即使熟人也未必能认出来,何况只有一面之缘的周飞?事实上那
位周少主根本就没理会这些随从下人,只淡定地抚着长枪,对属下的奋力吹捧露
出几分冷漠。
  倒是那位与廖群玉同来的随从一边笑着附和几句,一边不动声色地朝这边打
量了几眼。
  贾文和要了碗热汤,慢慢饮着祛寒,一边道:「久闻唐国国力殷实,此番一
见,果然名不虚传。」
  韩玉配合道:「这一路都是山道,真没看出来殷实。」
  「单是这条山路就不简单。能从山间开出数百里的山路已非易事,何况修葺
完好,还用黄土垫过,所用的人力、物力非同一般,可见大唐国力之盛。还有这
客栈,只是乡间落脚之地,却比得上他处郡县的规模。」贾文和叹道:「岂非国
富民强,甲于天下。」
  程宗扬没有作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瞟了眼那名落魄的算命老者,最後落
在看似冷漠,实则享受的周飞身上。
  离开太泉古阵已近半年,周飞北上唐国也不奇怪。但廖群玉那番说辞绝对是
骗鬼的。周飞出自三韩之一的弁韩,认不认识字都难说,还扯什么家传的秘卷珍
本?廖群玉身为贾师宪的谋士,千里迢迢跑到唐国一处偏僻山镇,与八杆子打不
着的周飞会面,内幕肯定不简单。
  周飞与晴州的广源行关系紧密,而贾师宪对晴州那帮商蠹深恶痛绝,他们两
边怎么会扯到一起了?
  程宗扬看着周飞,心里暗暗道:这小子还一脸臭屁呢,他最大的底牌,那个
住在小罐子里的随身老头都被死丫头拐走,成了一名自由歌者,莲花落的吟游诗
人。底牌没有了,全靠桌面上这些明牌,自己只要愿意,今晚就能让周族灭族。
  程宗扬想着,心里不由微微一凛。
  自己看周飞不顺眼,说到底也只是不顺眼而已,双方毕竟没有什么了不得深
仇大恨。动辄便起杀心,戾气十足,这可不是好事。自己虽然突破了第六级通幽
境,避免了生死之祸,但积累的负面情绪不是短时间就能化解乾净的。
  那帮属下好不容易吹捧完,周飞淡淡道:「後来呢?」
  汪臻怔了一下,赶紧道:「後来啊……那位书生被狐仙迷住,日渐消瘦。忽
然有一日在路上遇到一位和尚,那和尚是有道行的,一见之下,顿时大吃一惊。
当下拦住公子,说他面带妖气。那公子将信将疑,按和尚的指点,买了两瓶雄黄
酒……」
  汪臻绘声绘色地讲着狐仙被雄黄酒灌倒,露出原形,最後照例是一通财色兼
收,建功立业的大圆满结局,哄得周飞心满意足。
  几人纷纷起身,昔大主灶摸出一串铜铢,一边道:「小汪,你方才说那公子
当上高官倒也罢了,可他一介书生,居然去边关立了偌大的功业,听起来不像真
的吧?」
  汪臻洒然一笑,「大主灶有所不知。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那位白员外。
白员外久负凌雲之志,岂止一富家翁?」
  那破落户信口开河,程宗扬收敛心思,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睛只盯着周
飞旁边那名与廖群玉同来的随从。那随从貌不惊人,偶尔一瞥却目露精芒。而且
看他的举止,显然与周飞更加熟稔,虽然与廖群玉同行,但明显不是贾师宪的手
下,很可能是双方联络的中间人。这么一个高手,却假扮成廖群玉的随从,让人
不得不心生疑窦。
  正思索间,耳边忽然飘来一句话语,「想那白员外出征之前,曾经吟了两句
诗:苟利国家……」
  程宗扬心头一震,目光落在那名破落户身上。
  周族诸人吃饱喝足,回房休息。汪臻卖弄了一晚上的嘴皮,虽然拿到的赏钱
不多,好歹混了个肚圆,一边揖手告辞,一边心下盘算,如何引那位少主动心,
好花些金银寻仙问狐。
  正动脑筋,那位少主开口道:「你方才说的红丸……」
  汪臻未语先笑,「少主欲知其详,在下自当奉告。只是需寻一僻静处……」
  多半个时辰之後,汪臻从客栈出来,一手伸在袖中数着钱铢,一边得意地哼
着小曲。
  汪臻住处离客栈不远,原本也是带院落的屋舍,但眼下破败已久,连院墙也
塌了大半。他推开破烂的柴扉,接着猛地打了个激灵,刚喝的热酒都化为冷汗流
了出来。
  迎面站着一名巨兽般的凶汉,劈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进院内,顺脚踢上
柴扉。
  「大……大爷……」汪臻颤声道:「天儿冷,屋里头坐……有事您吩咐!吩
咐!」
  「倒是识相。」敖润拉开青面兽,亲热地搂住汪臻的脖颈,一边往屋里走,
一边道:「兄弟别怕。跟你打听点儿事。那人是什么来头?」
  「这个……」汪臻眼珠转着说道:「小的也不知——」
  汪臻脖颈一紧,舌头顿时伸出老长。
  汪臻使劲点头,那人才鬆开手臂,笑呵呵道:「都是道上混的,何必呢?」
  汪臻一边咳嗽,一边苦着脸道:「大爷,你们两边置气,跟小的半点都不相
幹。说实话,小的真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只是有人来找对地头熟的镇上人,正好
遇到小的……」
  敖润不耐烦地说道:「说实话!」
  「哎!」汪臻连忙道:「小的平日就在客栈里头讨生活,给客人引个路,跑
个腿,帮帮忙啥的。今天正遇上这些客人。他们衣着口音挺杂,哪儿都有,那位
少主跟什么大主灶,还是域外的。地方听起来也古怪,什么大便寒小便暖……」
  「别啰嗦,他们来是幹嘛的?」
  汪臻揣摩道:「好像是来游历的?反正一来就打听这地方有什么传说,名胜
啥的。」
  「再说。」
  「我猜吧,兴许是盗墓的。」汪臻道:「问了半天白员外的坟。」
  「还有吗?」
  「不然就是寻狐的。」汪臻道:「你是没看到,那少主一听见狐女,两隻小
眼睛直冒光啊!使劲在问红丸的神效……」
  「什么功效?」
  「壮阳呗。」汪臻道:「吞了红丸,夜御百女不在话下。」
  「还夜御百女呢,」敖润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一晚五六个时辰,一炷香
都得换五个,这是尿床吧?」
  里面有人道:「白员外遇狐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汪臻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人,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声音听起来却年
轻,他试探道:「小的会的……大概有一百多段?」
  「一百多段?你还是个文艺家呢?说实话!」
  汪臻老实道:「二三十段是有的。」
  「都是你编的?」
  「有五六段是祖上传下来的。客人们爱听,小的又编了几段。」
  「诗也是你编的?」
  「有几句是白员外留下的。」
  「外面传的多吗?」
  「不多。」
  「你把白员外留下的诗念一遍。」
  「哎。」汪臻应着,从「人生若只如初见」,断断续续背到苟岂两句。
  程宗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是翻倒了五湖四海,又问了白员外有关的几
件轶事,然後吩咐道:「老敖,带他去见贾先生。请贾先生辛苦些,将白员外能
考实的事迹整理一遍。越细越好。他要是老实就算了,要是不老实就弄死他。」
  那人的口气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汪臻当时就矮了半截,随即被敖润拎着离
开,一路上果然老老实实。
  夜色已深,周围寂无声息,只有屋上的破洞不时刮过几股寒风。
  片刻後,一道雪亮的光柱毫无征兆地亮起,利刃般划过黑暗,映出角落里一
个人影。
  一个白髪萧然的老头出现在光柱下,他被绳子绑着,神情委顿地靠在墙角,
身边放着一杆绘着阴阳八卦的旗幡。
  「铁口神算,袁——原来是袁先生。幸会。」
  老相士战战兢兢地堆起笑脸,「老朽只是想讨些钱花花,没成想遇见阁下。
多有……多有得罪。」
  程宗扬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说来是我多有得罪,原本想着守株待兔,
没想到迟来一步,却被老先生抢了先。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腿脚还挺利索,竟然
逾墙而入。佩服佩服。」
  老相士乾笑几声,脸色却慢慢变了。
  对面的年轻人笑意淡去,眼神越来越冷厉,虽然面对着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
的老人,却如临大敌。他举起那根发光的圆管,对着他的眼睛,沉声道:「说实
话,你究竟是谁?」
  老相士被照得眼睛都睁不开,咽了口吐沫道:「老朽姓袁,在乡间以卜卦算
命为生……」
  「苟岂是什么?」
  老相士眯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好像……是一味药材?」
  「信不信我给你上水刑?美国大兵在伊拉克搞的那种。」
  老相士打了个哆嗦。
  「别装了。姓汪的在客栈里头念出那两句诗的时候,你那表情就跟雷劈了一
样。还有这个。」程宗扬晃了晃手电筒,「你是头一个见到这东西,却一点都不
好奇的。以前见过吧?」
  被人揭破伪装,老相士眼神中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震惊、难以置
信、哀怨和留恋、压抑的狂喜,还有浓重到如同实质的恐惧。
  程宗扬自己的心情也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比他更强烈。他竭力压下心底的雀
跃和疑惑,用充满威胁的口气道:「我这里有根电棍,你想试试吗?」
  老相士嘴巴动了动,最後用乾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姓程。」
  老相士颤声道:「你来多久了?」
  「先回答我。」
  老头刚要回答,却猛地闭上嘴,神经质地往四周打量着。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姓袁。」老头声音轻得像微风一样,几乎听不清楚。
  程宗扬谨慎地保持距离,没有试图靠近他。也许这只是个圈套,虽然他不像
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但程宗扬不准备冒险。
  「我姓袁。」老相士道:「袁天罡。」
  看着程宗扬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老相士轻轻吁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名字。
  程宗扬问道:「这是你的本名,还是借用的?」
  「借用的。」
  「本名呢?」
  老头苦笑道:「已经忘了。反正不管我原本叫什么,都无关紧要。对吧?」
  不知道这位袁天罡究竟经历过什么,遇到自己这位穿越者之後不但没有想像
中的惊喜,反而深具戒心。
  程宗扬想了想,然後撕下鬍鬚,露出本来面目,「认识一下吧。我姓程,程
宗扬。」
  「本名?」
  「如假包换。」
  袁天罡反复审视着他,半晌叹道:「你来的时间不长吧?真幸运啊。」
  「什么意思?」
  「肉身降世,可不多见。」
  「为什么?」
  袁天罡苦笑道:「我也在找原因。」
  「你呢?来了很久?」
  「久到我已经记不得以前了……」
  「行了老袁,你没那么老吧。」程宗扬道:「大家难得遇见,都开诚布公一
点,免得误会。」
  袁天罡欲言又止。
  「有危险,对吗?」程宗扬声音很小。
  袁天罡目光闪烁了一下。
  「有办法能回去。对不对?」
  袁天罡眼中瞬间爆出精光。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大家为什么不一起合作呢?」程宗扬望着他打着补
丁的衣袍,平静得说道:「看样子,你混得可比我惨多了。你还怕我贪图你什么
吗?」
  袁天罡沉默多时,最後猛地的一咬牙,「帮我解开。」
  寒光一闪,袁天罡手脚上的绳索像被风吹一样鬆开。他看着程宗扬手中的短
刀,惊讶于它的锋利。然後拿出一块帕子,在脸上用力揩抹。
  等他放下手,脸上的老人斑已经不翼而飞,眉形和鼻梁都有了些变化,露出
的面容如五十许人,只是依然头白如雪。
  「认识一下吧,天命相士袁天罡。」
  手电筒被放到一边,白髮相士望着那道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光柱,眼
中流露出无限的眷恋。
  「我来得比你早点。到如今……」袁天罡想了想,谨慎地说道:「差不多五
十年了。」
  「老前辈啊。你来的时候多大年纪了?」
  「我是魂魄降世,投生成了一个婴儿。」
  「一岁能言,三岁能诗那种?」
  「没有。」袁天罡苦笑道:「非但不是什么神童,反而是个痴儿。直到五岁
之前,我一直都浑浑噩噩。」
  程宗扬猜测道:「大脑发育不够?」
  「也许吧。头脑中东西太多,又与外界格格不入……」袁天罡道:「犹如庄
周梦蝶,梦中灯光电影,应有尽有。醒来却连饭都吃不上。」
  袁天罡叹息道:「你运气比我好,整个人穿越过来。我呢,成年人的思维,
却被局限在婴儿的身体里面,不能走,不能爬,不会说话,连看都看不清楚,你
能想像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健康人的大脑被放在植物人的身体里面一样,简直让
人发疯。」
  设身处地的想像了一下,程宗扬觉得自己背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生在一处大户人家……」袁天罡道:「的佣人家里。」
  「上面有五个哥姊,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最初的记忆里只有饥饿。无时无
处,无所不在的饥饿。我三岁才会走路,然後就像老鼠一样,四处去找能吃的东
西。尤其是梦中尝尽天下美食,醒来之後,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吃。除此
之外,我不敢去想别的。因为我一想到曾经吃过的烤鸭、红烧肉、牛排、火锅、
麻辣小龙虾……我都会饿得发疯。」
  「……你口味挺杂啊。」
  「你要像我那么饿过,也会什么都吃得下。」
  「吃的都记这么清,居然把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还记
得吗?」
  袁天罡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以前的记忆都已经零乱了。我想,也许是个
电工吧,挺高级的那种,好像是核电站设计编程什么的。」
  「科学家啊,这么屌?」
  「所以你该知道,我所具备的知识面对我的生存状况时,该有多绝望。我这
辈子连块磁铁都没见过!」
  「除了核电,你总有其他知识吧?化工、生物、天文地理什么的。最不济,
你也能吟两首诗吧?」
  「有啊。我所在的那户人家的小姐就是。」袁天罡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像
是怜悯,又像是不忍,慢慢道:「她连地球是圆的都知道。」
              第三章 同道中人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巧?」
  「谁说不是呢。五岁那年,我有次去厨房偷东西吃。听到厨娘说小姐又闹笑
话了,居然说我们活在一个球上,球的另一边还有人——那不掉下去了?」
  袁天罡捏住鼻梁,喃喃道:「直到那天我才能确认,我脑子里的一切都是真
的,不是梦中的臆想。也是直到那天,我才开始分清真实和梦境。」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不会是熟人吧?居然穿到一块儿去了?」
  「不知道。」
  「你没去找她?毕竟是小姐,随便赏你一点,你也不会整天饿肚子了。」
  「我倒是想过。可是没过多久,她就被老爷送庙里了。」
  「庙里?」
  「小姐总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在外面都传成笑话了。我听到厨娘说话
的第二天,有个番僧上门,说小姐有魔症,会妨碍家人,要送到庙里修行,才能
化解灾厄。」
  「她同意了吗?」
  「哪里由得了她?小姐那年大概十七八岁,因为是庶出的,亲娘死得早,再
加上外间风评不好,也没许下亲事。老爷就把她送给番僧带走了。」
  「後来呢?」
  事隔多年,袁老人眼角仍然抽动了一下,「死了。」
  程宗扬沉默半晌,「真倒霉。」
  「是啊。被人喝了脑浆,头骨制成法器,那么漂亮的人皮被人一点一点剥下
来,当作画布……」
  程宗扬瞳孔猛然收紧。
  「那些番僧笑眯眯的,背底里都是妖魔。」袁天罡道:「从那之後,我就没
敢吐露过一个字。」
  「你怎么知道?」
  「我去庙里见到的。算我运气好,没人理会我这个小狗崽子。」
  「他们……」
  「不知道。」袁天罡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知道他们是针对穿越
者,还是偶然遇到。我不敢去问他们。」
  「然後你就一直隐瞒身份?」
  「我不敢显露出任何异样。好在我还记得一些字,就跟着少爷一起读书,还
不敢比他学得快。後来主家遭了回禄之灾,庄子被大火烧为白地,我的父母也死
在火中。我就离开故乡,孑然一身,四处奔波,直到今日。」
  「为什么来这里?」
  「听人说起白员外的传说。虽然忍不住害怕,可还是想来看看。」
  程宗扬深深看着他,「真的吗?」
  袁天罡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半晌才道:「坦白地说,我有一点预知能力,能
占卜自身的凶吉。」
  「来留仙坪是吉?」
  「别处都是死路一条。」
  「谁想杀你?」
  袁天罡脸上再次露出惧意,隔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自从我觉醒了预知
能力,每隔不久,便会出现大凶的预兆,一边是生,一边是死。我不知道那人是
谁,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追杀我。」
  「还有这样的能力?那现在呢?」
  袁天罡毫不犹豫地说道:「留仙坪是唯一的生路。」
  「所以咱们就遇上了?」程宗扬微笑道:「这缘分,呵呵。」
  袁天罡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别的呢?」程宗扬盯着他道:「都死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幸存的穿越者。」
  程宗扬忽然道:「白员外的传说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吧。」袁天罡道:「穿越未必假,遇狐未必真。只不过时隔百余
年,其中真假已经无从考证了。」
  「最後一个问题……」
  程宗扬话音未落,袁天罡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露出恐惧的表情,眼睛紧紧
盯着他。
  这倒霉的家伙,显然是吓坏了。
  程宗扬无奈解释道:「别误会,我是说天太冷了,咱们聊完天赶紧回去,不
是要灭你的口。」
  袁天罡这才鬆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你是从哪年来的?」
  袁天罡听懂了,「我也说不准,好像……」他皱起眉头,不太确定地说道:
「那年太阳爆炸,地球飞走了?」
  「啥?!」程宗扬当时就惊了。
  袁天罡拍了拍脑袋,叹道:「脑子里乱纷纷的,都记不清了。哦,我记得这
个——」
  他忽然想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程宗扬怔怔看着他,「你是出车祸穿过来的吧?」
  袁天罡认真道:「好像是地球行车不规范出的事,当时闹得挺大的。」
  「那能不大吗?你不会是公元三千年穿过来的吧?」
  「你呢?哪年的?」
  「奥运第二年。」
  「啊?那咱们两个隔得不远啊!我记得我来的那年就是奥运。」袁天罡惊喜
地说道:「上海的!二零四四年!」
  程宗扬无语半晌,最後吐出一个字,「幹!」
                ◇◇◇
  客栈东院,大主灶昔名博絮絮叨叨地说道:「少主,以你的身份,何必跟那
个破落户谈那么久?还又赏了他钱。那人就是个讲古讨饭的,一百句里不定有半
句实话,当不得真。」
  周飞冷着脸,没有作声。
  大主灶还在絮叨,「出来这么久,少夫人想必挂念得紧了。眼下年关将近,
还不赶紧回去,偏偏还要去找白员外的坟……」
  「白员外都死了上百年了,哪儿还有坟……哎?少主,你去哪儿?」
  周飞昂着头,冷冷道:「茅房。」
  客栈的茅房在院子西南角,族中随从大都喝得烂醉,此时已经睡下,周飞也
没叫人,自己一个人出了门。他一手伸在怀中,摩挲着一隻小罐子。
  这罐子是他在长安城的西市好不容易买来,与当日那隻有七八分相似。只是
里面再没有一个白鬍子的老爷爷了。
  夜深人静,月色如霜,周飞心头同样凉冰冰的,一片阴冷。
  不小心遗失了小罐子还在其次,要命的是自己去了太泉古阵之後,不知为何
突然有了难言之隐……
  周飞钻进茅房,解下腰带挂在脖子後面,然後蹲在坑上,双拳握紧。
  他并没有便意,只是不想跟大主灶待在一起,尤其是听见他口中提到的少夫
人。
  离开太泉古阵之後,他便在广源行的搓合下,与黎锦香成亲。
  这也是噩梦的开始。
  正如广源行说的那样,黎锦香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可正是因为太完美了,他
才宁可在寒冬腊月,年关将近的时节,远远离开长安城,来到这处山间小镇。
  每次看到妻子的笑脸,他都心如刀割,甚至有种狂躁的冲动,想要亲手掐死
她。掐死她,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了。
  他没有动手的唯一原因,是自己的妻子似乎还不知道那个无法启齿的秘密,
也许知道了,但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主灶抱怨不该去找白员外的坟,那是因为他根本体会不到自己的痛苦。再
荒诞不经的传说,再扭曲夸张的谣言,只要有一点希望,哪怕再虚无缥缈,他都
要紧紧抓住。
  周飞咬紧牙关,一拳擂在墙上。潮湿而简陋的土墙被拳风捣碎,无声无息地
切开一个拳洞。自己一个傲骨铮铮的大好男儿,居然……
  难以启齿!
  周飞拔出拳头,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茅房外面是一间柴房,一处堆着木柴,四面漏风的棚子。为了过冬,里面积
满了木柴,足有一人多高,地上洒落着掉落的麦秸和乾枯的枝叶。地面凝着一层
厚厚的寒霜,潮湿而又冰冷。
  然而此时,一双雪白的玉足正踩在上面。
  那双脚没有穿鞋子,赤裸着踩在污泥上,脚掌白软而又柔润,纤美的足弓,
精致的脚踝,光洁的小腿……每一寸每一分,都完美得如同梦幻一般不真实。
  周飞像被吸引一样凑近拳洞,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就像是害怕把眼前的梦
幻吹跑一样。
  那女子被柴堆遮住,只能看到半边身子。时值深冬,寒意侵人,她却只穿了
一条红罗肚兜,赤裸着雪玉般的手臂和玉腿。
  漆黑的夜色下,那具凸凹有致的玉体仿佛在发光一样,白腻晶莹。她柔颈昂
起,一点红唇犹如丹涂,挽好的鬟髻软软歪在一边,流露出万种风情。
  她勉强踮着脚尖,从柴堆上方吃力地抽出木柴,双眉颦紧,眉眼间带着浓浓
的哀怨。带着树皮的木柴被她玉臂抱在胸前,那对高耸的乳峰柔软得仿佛春水一
般,在罗衣下微微颤动着,荡漾出丰腴的肉感。在她扬起的皓腕上,赫然戴着几
隻嵌满宝石的金镯,金光闪闪,贵气逼人。周飞失神地望着柴房。他并不是没有
见过美女,自己的妻子就有着过人的美貌。可眼前的女子美得分外不同,即使神
情幽怨,依然流露出入骨的娇态,尤其是她眼角那抹妖娆的娇媚,让周飞心头都
战慄起来。滴水成冰的寒夜,一名贵妇却光着脚,半裸着被赶到柴房取柴,这样
的遭遇让周飞心都抽疼起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女子,心头阵阵翻腾。
  忽然那女子转过身,刹那间,周飞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那女子身後赫然挑着一条银白色的狐尾,那条狐尾足有半人多长,毛绒绒地
从她身後挑起,在那隻水蜜桃般的雪臀上摇曳着,妖异而又媚艳。没等周飞看清
楚,她整个人就一闪而逝,消失在柴堆後。
  周飞两耳「嗡嗡」直响,凝结的血液仿佛一下涌到头顶,整个人就像喝醉一
样,阵阵眩晕。
  他清醒过来,人已经风一般冲出茅房,闯入四面漏风的柴棚。
  方才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柴房中空荡荡的,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令人
心神恍惚的香气。
  周飞原地转了一圈,然後往通向柴房的一处角门冲去。
  刚一靠近,身前猛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黑衣黑冠,脸色惨白得跟鬼一样。
他双手拢在袖中,面对强大无比的周族少主,非但丝毫不让,反而挺胸凸腹,一
副「有种你来打我」的欠揍模样。
  周飞心头像火烧一样,两眼通红,毫不含糊地施出一记撩阴腿。那人不闪不
避,「篷」的一声闷响,正中裆部。
  周飞怔了一下,便看到那人双手从袖中伸出,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一手掐住
他的脖颈,往後一拧。
  周飞脖颈被扭到背後,几乎能看到自己的屁股。
  那人斜着眼睛,似乎在奇怪他居然是狼顾之相。紧接着那双手一错,一上一
下,用力分开,像是要把他脑袋掰下来。
  周飞浑身打了个冷战,那人手掌冰凉,就像死人一样。他脖颈一扭,从那人
手中挣脱,然後屈膝一提,重重撞在那人腹下。
  腹下是人体要害,无论男女受此重击,都有性命之忧,可那人连受两击,依
然面不改色,反而扎了个马步,硬将他这一膝顶了回来,接着一拳轰出,正中周
飞小腹。
  周飞猝不及防之下,丹田几乎被这一拳轰碎,险些闭过气去。他踉跄着往後
退去,然後腿一软,半跪在地。
  黑衣人从袖中抽一根铁尺,「啪啪啪!」朝自己裆中一连抽了数记,然後阴
森森笑着,慢慢伸出舌头。
  眼看着那条鲜红的舌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一直垂到胸口……周飞终于从
撞见狐仙的疯狂念头中清醒过来。
  黑色的衣冠,惨白的面孔,恐怖的长舌,冰冷的温度,非人的身体……
  周飞咽下喉头的鲜血,一手提着裤子,慢慢向後退去,然後一头钻进茅房,
抓起掉落的衣带,风一样掠回客房。
  昔名博已经睡下,闻声坐起,「怎么了?」
  周飞脸色时青时白,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
鬼!」
  昔名博揉了揉老眼,「鬼?」
  「无常……黑无常……」说完,周飞打了个哆嗦,浑身战慄起来,牙关格格
作响。
  「索命的?」昔名博像中箭的兔子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快走!」
  他麻利地卷起铺盖、行李,却见自家少主一动不动,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怕什么。」周飞握紧双拳,冷漠地开口,「我把它打跑了。」
  「啊!」昔名博张大嘴巴。
  「睡了。」周飞抖开被子,蒙头盖上。
  被褥都带着深冬的寒意,周飞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一个妖媚的身影。接着
一条狐尾漫天扬起,占据了整个视野。
  周飞双手握拳,心头再次狂跳起来。直到无常鬼那条鲜红的长舌蓦然出现,
与狐尾交织在一起,他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硬起的小兄弟又疲软下去。
                ◇◇◇
  「怎么了?」程宗扬回到宿处,就看到寿奴只穿了小衣,半裸着跪在门外。
  罂奴道:「蛇姊姊让她去拿柴火,这贱婢手脚慢不说,还被人看到了。要不
是中行说扮鬼把人吓跑,这贱婢说不定就被人拐走了。」
  孙寿忍气吞声地小声道:「蛇姊姊催得太急……」
  「中行说?」程宗扬看看那孙子不在,小声道:「那厮本来就跟鬼一样,还
用得着扮?」
  众女都忍不住失笑。
  阮香琳道:「相公这么晚才回来,赶紧歇息吧。」
  「哦,我回来跟你们说一声,今晚我住北厢,跟贾先生谈点事。」
  诸女齐齐露出失望之色。
  程宗扬进屋与飞燕、合德姊妹温存几句,出来时蛇夫人已经收拾好被褥,跟
他一路送到北厢房。
  袁天罡刚洗漱过,正在与贾文和交谈。看得出,他在生人面前十分谨慎,只
泛泛说着自己的经历、见闻,对自己的隐秘绝口不提。
  贾文和凭几而坐,半闭着眼睛,似乎昏昏欲睡,面前的几案上扔着几页纸。
  「今晚我们抵足而眠,好好聊聊。」程宗扬说着吩咐蛇奴,「让姁奴熬点参
汤,给贾先生和袁先生补补身体。」
  袁天罡起身道:「何必劳烦?清水一盏足矣。」
  他揭去伪装,整个人似乎年轻了许多,只是多年风餐露宿,身体终究有些虚
弱。
  贾文和咳嗽了几声,「先说哪个?」
  程宗扬笑道:「老贾总是这么直接。先说白员外吧。」
  贾文和将案上的几页纸推过去,「打听出来的都在这里了。」
  他说道:「我问过客栈的掌柜,他是外来的,对白员外的传言所知不多。倒
是店里一名小厮是本地人氏,多少知道一些。」
  程宗扬仔细看着,白员外姓名不详,出生年代约在一百到一百二十年以前。
他的发家经历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汪臻所说的中进士做官全是虚构。所有传言
中,几乎都提到白员外原本蠢笨不堪,後来遇到狐仙,得到点化,才在极短时间
内挣下偌大家业。
  白员外的故宅并不在镇上,而是在留仙坪北边的山间。白员外消失後,故宅
被改成寺庙,如今也已经败落多年。至于白员外所留下的诗文辞赋,都是口头相
传,早已被演绎得面目全非,难辨真伪。
  「消失?」程宗扬指着里面的字句道:「不是死了吗?」
  贾文和道:「那小厮说白员外多年前出门游历,再没有回来,随後家业被人
侵占。汪臻则说白员外是寿终正寝,还留下坟墓。予取其中,未作定论。」
  程宗扬与袁天罡对视一眼,「他会不会是……」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
  「消失很像。」
  「汪臻祖上可能也侵占了他的家业,才一口咬定死了。」
  「没有後裔?」
  「通常都没有。」
  「通常?」程宗扬立刻敏感起来。
  「我了解的都没有,比如赵鹿侯。」
  「不对,我至少知道一个是能生的,汉国的武皇帝。」
  袁天罡点头道:「我也觉得他很像——会不会血脉有异?」
  「不可能。武皇帝的血脉是验证过的。」程宗扬道:「你还知道几个?」
  「疑似的有五六个吧,不过都是古人了。最近的就是这位白员外。」
  「武穆王,你听说过吗?」
  袁天罡想了想,然後摇了摇头。
  「不会吧?」程宗扬愕然道:「你没有听说过武穆王岳鹏举?」
  袁天罡苦笑道:「我多半在乡间走动,消息比你想像得要闭塞得多。乡间很
多人一辈子的生活范围,都不超过自家周围三十里。别说武穆王,换了皇帝都未
必有人知道。」
  「不拾一世呢?大孚灵鹫寺……」
  袁天罡打了个寒战,「就是灵鹫寺!那些番僧就是灵鹫寺下院的!」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骂道:「幹!」
  那位不拾一世大师一统十方丛林,背地里还养了一批番僧,很可能就是针对
穿越者采取的捕猎行动,不然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至于食脑剥皮,头骨制成法
器,很可能是掩盖他们对穿越者的研究。他们对穿越者是怎么研究的?不会是切
片吧?
  白员外一去不回,会不会也被人切片了?不过白员外的生存年代还在不拾一
世之前,说不定运气没那么坏。
  「说回白员外。」程宗扬道:「传说他小时愚笨,说不定跟你差不多,无法
接受现实,才整天坐在山梁上发呆。」
  袁天罡道:「为什么开窍了?」
  「想通了吧。」程宗扬道:「接受现实,然後改变现实。」
  「契机是什么?」
  「狐仙?」程宗扬道:「说不定因为遇上一个狐族女子。白员外受了刺激,
才开始振作?」
  袁天罡猜测道:「或者是魂魄穿越?本来的白员外就是低能儿,被穿越,然
後拿狐仙作借口?」
  「也有可能。不过所有传说都提到遇狐,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遇到狐族的
可能性很大。」
  「会不会是红丸?」袁天罡道:「传言红丸是狐仙法力所聚,有没有一种可
能,是白员外吞下红丸而诱发穿越,魂魄附体呢?」
  程宗扬整理了一下思路,「目前我们可以确定的穿越降临有两种,一种是你
的情况,魂魄穿越,另一种是我的情况,直接肉身穿越。武穆王很可能是我这种
情况,而汉国武皇帝的情况很可能跟你相似。具体到生育能力,武皇帝显然是能
生的,还能留下血脉。」
  「等等,你怎么这么关心生育能力?」
  「废话,我能不关心吗?刚才的艳婢看到了吗?这样的我身边还有十好几个
呢。」
  袁天罡捶胸道:「核能工程师啊,我怎么就混这么惨呢?」
  「弃核用爱,你还来得及。」
  眼看话题就往不知所云的路子上狂奔而去,贾文和咳了一声,「你们说的穿
越什么的,我不懂。不过两位只在争论白员外,为何忘了另一位?」
  「谁?」
  「那名狐仙。」
  程、袁面面相觑。
  贾文和道:「如果是狐仙化为白员外,行走世间呢?」
  「等一下,我们换换思路。」程宗扬拍了拍脑袋,「老贾说得对,为什么不
能是那个所谓的狐族是穿越的呢?只不过用了白员外的身份?」
  「理由?」
  「家世清白,能经得起调查。」程宗扬道:「魂穿还好说,很多肉体穿越的
都有一个来历问题,不得不煞费苦心地掩饰。比如我,都把家搬到盘江了。」
  「北盘江?」
  「你知道?」
  「北盘江大桥啊,我还去过呢。不过是上辈子了。」
  「说到这个,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世界与原来的地球是什么关系?如果
说这里就是地球,可为什么我看到的星空和地球很不一样,而且这个世界比地球
大得多?如果这里不是地球,为什么有许多地球的遗迹,连历史也那么相似?」
  袁天罡道:「这有什么不理解的?地球不是飞走了吗?星空当然不一样了。
至于变大了,可能是捕捉到别的行星和卫星,面积大了几倍。」
  看着老袁坦然的眼神,程宗扬几乎都要相信他的说法了。沉默半晌,程宗扬
才开口道:「这么说,这个世界是在我们之後的?然後重新演化了一遍?所以才
会有六朝并存?」
  「假说嘛,为什么不可以?」袁天罡道:「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大家都
是穿越的,你凭什么混这么好?看在大家是同行的份儿上,要是有路子,拉老夫
一把啊。」
  「也没幹什么,就是屠个龙,平个叛,立个天子,办个登基大典之类的。」
  这回轮到袁天罡沉默了。大家平平都是穿越,可自己一把年纪,简直活到狗
身上了。
  贾文和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两人齐齐扭头,注视着他。
  贾文和道:「董破虏死得不冤。」
  「你还在纠结这个?」程宗扬苦笑道:「我这可是把你当成铁杆心腹了,这
些话,我连老秦都没说过。」
  「两位既然来历不凡,观六朝之事,当如观掌纹。翻手为雲,覆手为雨,亦
非难事。」
  两人齐齐摇头。
  程宗扬道:「毕竟隔了上千年,谁能都记得住?而且六朝历史跟我们知道的
顶多有一两成相似。比如赵皇后和董破虏,前後相隔一二百年,居然都生到一起
了。」
  「我呢?」
  「老贾,你不妨猜猜,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招揽你?」
  「看来贾某亦非无名之辈?」
  「你在後世的名声,可是大得不了。」
  贾文和盯着他,细长的眼睛微微一闪,「看来不是什么好话。」
  程宗扬乾笑道:「你就是这点不好,反应太快了。」
  「撇开秦会之,却与贾某谋暗室。想来贾某是长于阴谋了。」
  「这你可说错了。老秦也是个玩阴谋的大师,恐怕不比你差。」
  袁天罡愕然道:「秦桧?」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我们商会的大管事。」
  袁天罡怫然道:「为什么不砍死他?那个汉奸!」
  「我要说我手下还有吴三桂,你是不是更火大?」
  袁天罡重重哼了一声。
  「石敬瑭我也熟。等他老板死了,估计也跟我混了。」
  「还有谁?」
  「还有你刚才进来时遇见的那个死人脸,中行说。」
  汉奸鼻祖啊。袁天罡警惕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招揽了这么一大窝
子的奸贼,能是好鸟吗?
  「别这么看我。他们这会儿还没幹出来坏事呢,难道就把他们都杀了?我倒
是觉得吧,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对吧?再说了,如果把他们变成好人,不也相当
于把坏人消灭掉了吗?」
  袁天罡默然良久,最後叹道:「当年我给李林甫相面,忍不住说了他一句口
蜜腹剑,最後不得不仓皇逃出长安。连李淳风的名字也不敢再用,只能打着天命
相士袁天罡的名号……」
  「你真行啊,两个大贤的名字都用了。哎,老袁,你不是有预知能力吗?怎
么混这么惨呢?」
  袁天罡无奈道:「我只能预知自家凶吉。至于旁人的凶吉,只能靠蒙了。」
  这能力真够鸡肋的。程宗扬也无语了。说没用吧,老袁全靠着这能力才活到
现在;说有用吧,连个烧饼都换不到,说来还比不上匡大骗呢。
  「既然撞见,不能就这么错过了。」程宗扬道:「明天一早,我们去白员外
的故居,看看有什么线索。」
  袁天罡又露出惧意,最後一咬牙,「去就去!」
  程宗扬笑道:「老袁,你也太胆小了吧?跟我一道,还有什么好怕的?」
  袁天罡苦笑道:「你要是被人追杀数十年,也会跟我一样胆小。」
  「要是我,早就杀回去了。别怕,等回头到我的封地,保你平安!」
  袁天罡吃惊地说道:「你还有封地?」
  「没想到吧?正经的一方诸侯!在我的地面上,我说话就是王法!」
  程宗扬鼓动道:「老袁,打起精神来,我的发电厂可全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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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六朝燕歌行】(7-12)【作者:紫狂&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