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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神 发表于 2023-5-16 12:57:15

【红楼春梦】(1~64)【作者:[清]郭则】

作者:[清]郭则
字数:526649
  《遭禁原因》清·嘉庆年间禁格调低下、涩情本书为《红楼梦》诸多续书中格
调最为低下的一种。语言淫秽,情节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主,但时有涩情场面
出现,对于少年男女间两性关系,远较《红楼梦》更为直露,一经刊出,不仅立
遭禁毁,即连大批推崇《红楼梦》的文人学士,亦同声讨伐攻讦,成为一时盛事。
《许序》花隐翁键关示疾,谹然廖然,若谷居而野息。其友辛庵子往视之。翁方
踞案捉颖,为《石头》补记。掇脂黛,掞轩裳,濡染洸肆,熙怒无方,客至乃辍
笔而彷徨。辛庵子率然问曰:「子何疾哉?疾则当休偃,而子胡为其役役?且吾
之重望于子者,上之经剬而史缉,次亦皋牢旧闻,为补史之腋。甘此屑屑,毋乃
不择?」翁聆之,欷歔雷叹,貌若甚戚曰:「子何知,是吾疾也!是所以已吾疾
也。人有恒言,患在有身。身之为患,心为之因,智深而忧集,情深而感乘;郁
勃于其中,而环伺于其外者,乃相贼于无形,辟之而弗得,忍之而未能,治之而
莫知其名。吾尝求之于扁鹊、卢医,扁鹊、卢医谢弗治,乃求之于趾离。趾离曰:
『吾无能为力,子其求之于娲石。娲石之力可补天,夫何憾之不弥,亦何疾之不
释』。或云:『大荒之山,娲石是居。』吾以神为马,以气为车,将蹑之于太虚,
不意乃得之于琐屑之书。吾之为是书也,溺而蠲虑,劬而忘疲,倏而晒然笑,若
濛泛之见晖;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人见之为吾疑,问其故而莫之知;吾
习之若无奇,问其故,吾亦不自知也。疾与石触,若翻若覆;石与疾攻,若阏若
融。是惟娲石之功,而其究归于空空。子知我者,将毋曰:狡狯哉是翁也。」辛
庵子始而哑然,继以怃然,终乃恍然曰:「呜呼噫嘻,我知之矣。往在海滨,共
叩白瞽。白瞽曰:『异哉,子忠孝人也,而蜍志厌厌之与伍。』翁闻泣下,久之
无语。又尝邂逅酒次,互剖衿傃。翁有感而言曰:『人生大难,厥惟死所。吾佹
得而佹失之,乃忍而与此终古。』语终默然,涕下如雨。然则天倾地坼,悠悠此
心,子之疾久矣,而宁自今!又闻孙子胜翠为翁作生传,其论翁曰:『怀有所蕴,
展转以致之,卒莫能尽其诚。』向之展转曲致之者。殆犹擿埴而冥行;既屡折于
蓁荆,退计堙暖,若慏若悜。役役稗野,耗此精诚,雕肝鉥肾之已赘,抑何解于
下士之蝇声。虽然,世间事皆诡耳。其在当境息瞥,初不以为诡也。翁之游于大
荒,止于太虚,宁非放意自诡者。然当踞案役役,倏哂而倏唏,神之所注,心亦
营之,方谓浯台之石,嶻嵲于其侧,而遑省为韩陵托意之遗。」翁呵而兴,豁如
无疾,纵谭龙汉,乃有壮色。日暮客归,复篝灯而属笔;且以辛庵子之知翁也,
命次所云,以弁斯帙。辛庵子者,泲阳许璐。时则庚辰清明前十日也。《自序》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
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
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
  世或推之,蒙无取焉。
  夫美人香草,大抵寓言;秋水南华,非无托义。要皆效山芎之隐语,务壶柏
之瘦辞。珍闻疑似,珠尘马迹之间;丽思迷离,蜡泪蚕丝之喻。作者既邈,解人
斯难,强事扯撏,适邻穿凿。而况身丁板荡,运遘黍离。函铁空沉,失所南之本
穴;塔灰未改,对遗山之史亭。涕泪君亲,寒鹃犹咽;苍凉身世,梦蝶何依?遑
古人以同忧,固我躬之不阅。郑笺苟作,宁堪代祓悲辛;鲁酒可温,奚如自浇垒
块?尝慨南宋词流,写愁烟柳;晚明志士,迸泪桃花。异代闵其所遭,后人企其
余韵。然而半壁依然,自酣歌舞;四方沸若,未废耕锄。从未有纵蚊穴以滔天,
掷虫沙于儿戏者。严□垂下,恨并朱仙;禁□顿移,寒生铜狄。厉阶为梗,渐台
之骨岂知;史铖永虚,原庙之灵犹痛。
  即云编户,已憾流离;矧在勋门,遽沦舆皂。朝闻稍拾,虽成藏壁之编;海
泪难消,宜有书空之笔。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
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
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
依希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
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
亦足豪矣,他奚恤哉?
  嗟乎!回天志业,类一现之昙花;汗史功名,视数行之楮叶。畴知我者,与
谈天宝旧闻;若有人兮,试证贞元朝士。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定知浊
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
  已卯小春,云淙花隐自序于逸圃竹轩。
        第一回:梦觉渡头雨村遇旧缘申石上士隐授书
  古今第一部奇书就是《石头记》,记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块女娲氏补天
剩下的大石,那石自经煅炼通灵,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人
世,在温柔富贵场中混了一场,因此把经过事迹自己记述下去。又因书中有太虚
幻境众仙女唱的《红楼梦》曲子,所以后来看书的都称他《红楼梦》。
  书中真事隐去,无从考证,又只记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以致此书风行之后,
不免破费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闲笔墨,诓骗了香闺绣阁多少的冤眼泪。还有一般痴
人,以为宝玉、黛玉如许钟情,如此结局,是千古的缺憾,必得把他们二人做到
死者复生,离者复合,这未免把《石头记》看得认真了。有的说:「这般人是狗
尾续貂。」有的说:「他们是画蛇添足。」
  狗尾也罢,蛇足也罢,横竖各人肚皮一种不平之气,借着这枝笔挥洒出来,
也自痛快。不想更了若干劫,历了若干年,又出了一部《红楼真梦》,当有个燕
南闲客,瞧见书中回目,认为稀奇,要想买它回去,偏生那个卖书的说是海内孤
本,勒索着要卖重价。那燕南闲客一来买不起,二来又舍不得,只可想法子向那
卖书的商量,花了若干钱,托他抄一部。那天拿回来便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谈起此书,大家都问书上说的什么,燕南闲客只得述个大概。
座中有个趋时人物,冷笑道:「这部书我已听人批评过,头一件于现在时代不对,
二则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诗又是词,又是文章奏疏,连那些戏词酒令都是文绉绉
的,连我都念不下来,别说那般简体字出身的了。三则说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
的事,谁都听见过,可是谁也没瞧见过,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许多的神仙呢?依我
看,也不过信口开河,像刘姥姥诌的若玉小姐罢了。」
  燕南闲客笑道:「阁下如此博雅,只短点红楼的学问。那《红楼》原书上分
明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当然不是现在的事。若说他文理太深,原书也是如此,
这全是贾宝玉自己记下来的。他本是个举人出身,一肚子的书在那里作怪,写出
来哪能合你们诸位的眼呢。至于神仙的话,也是和原书前后衔接,对不对得问宝
玉,我们哪里知道?」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
我就不懂,这部书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假不假,白
玉为堂金作马』呢?」
  其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碑坊的对联吗?
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一般,老兄又
何必太认真呢?」
  话来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责不惠的的半老翁,此人姓顾字雪苹,东
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
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
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稂不莠,一事无成,情
性骂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
  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
钦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哪有真
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拥,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扒到梢上,被那
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
见了。你说能算真么?
  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哪知道来
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
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好,把钱财看得紧
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克的时候,
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你道钱是真的吗?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
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
以来所见的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
有了。
  在当日看来,何事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
自寻烦恼。咱们且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真一假,分明真对。
书上所说的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
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好如此说,又安知
不是假托?就照着写书人的意思说去,金玉烟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
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姻缘,中途分散。表面上是离的。
  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宫也住过。即到了大荒山,
来去无拘,行止无得,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
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
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
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
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
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定非至愚?
  这部《红楼梦》续作,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
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
  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
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
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它。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
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至家兄衔恨毕命。从此我便将收藏古
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
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须发都白了。据说古
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
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
  子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
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神问卜,还
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哪知道前年冬天,飘然
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
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
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
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士隐老先生必是成了仙
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
  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
「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迷眼,天色
昏暗,远远似有许多狼嚎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
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彷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忙
即迎前问讯。原来正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
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惶无托。夙承
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
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
奋身任之,功德不小。』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
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
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
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雨村听着不甚了了,因说
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们相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
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究。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
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
宝玉久经锻炼,大有神通。它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
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毕,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
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
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
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
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
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
  枉教假营营,哪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
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雨村茫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
冤枉路,才遇着一个土人指引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
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火,这些年休养生
息,如今却是市井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哪位贾
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大家知道雨村是他的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
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
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都是贾兰。
  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那些年轻的说得不甚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
都说那回乱事,若不是贾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
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及至逛
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
那些崇檐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国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
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它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
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显赫?中间经了几
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象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
因此宦情冰冷。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
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
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亲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
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
  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
《石头记》把咱们老根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
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泄了底啦!这不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
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哪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
《石头记》上说的,就好象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
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烧掉它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
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一遍给她看,
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
  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
灌到他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
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爷收了去。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
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
连亲生的老子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
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以为做过大官的
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地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
村欠他旧债,哪个居中,哪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
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
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旧宅,若抄了去,可往哪里存身呢?
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又要想
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雨村道:『此
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不要说把它毁掉,就是被官里
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一面托人和
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
是容易留下的吗?」
  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
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
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
府上的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
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
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
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
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惊处颇
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见园花盛开,
春光似锦,独自在花荫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
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场渺,金门黯对斜阳。碧油幢,又
换了清罗帐。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今
朝蓬蒿径里一身藏。金穴量,金谷妆,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尔等计短长。可怜
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
题柱贵,哪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垅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多?漫
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将要
转过山坡了,赶紧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道
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
「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
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
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
来的。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
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
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
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
  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石头在与
不在,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上添了些
字迹,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
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
「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
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
  说罢回身就走。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
回到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
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
  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青埂峰故知倾肺腑绛珠宫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不
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吧,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
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
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
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
  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只
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
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
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
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
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
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
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支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
后一晃儿,王子胜的马车就过去了。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
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吗?」
  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
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
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
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吧。」
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
过了多少城镇,只象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
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
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
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敛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
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
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雨涧中架起的飞阁,
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都与世间妆
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
  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象孤鹘
盘空,有的象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渺,乍近乍远。
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
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进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
无色不备,就象天然的一段锦屏风。
  宝玉见了非常欣赏,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
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
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象舞盘,低回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
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
苔花深锁,石乳周垂,十分幽静。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
貌宛似柳湘莲。
  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
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
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我有什么可问的呢!」
  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经道
录之类和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
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你把他领
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
  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
「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
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即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吧。」宝玉道:「柳
二哥又说笑话了,即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湘莲
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
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走去,如何受得了呢?」
  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
来成仙成佛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
笑道:「说得到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
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二个月,湘莲
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
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扳依」茫
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
何必定要落发呢?」
  宝玉又求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
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引一举?」
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
顾。若将来有堕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
「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
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
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
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
照那大意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
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象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公明说的
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关的
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索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儿子,也算有
了倚靠。
  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
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
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她去做和尚,现
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她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她又作如何感想?还
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
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
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个想起来师父
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
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
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
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几日,茫涉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
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见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
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
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心猿难制。
  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问湘莲:「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
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住。师父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
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溜吧。」湘莲莲忙
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
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宝玉再三史及道:「好二哥,咱们
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哪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决
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
  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
只得同他携手出洞。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面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那松树
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
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
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
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
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
  宝玉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
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
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她枉送了性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姻缘与我
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
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
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她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她呢!「湘连听了
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她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
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
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
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
  湘莲听得呆了,又问:「她说的什么?」宝玉笑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话,
无非怪我破坏她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她
这么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
不便蒙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她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她不要紧,倒害
了你了。幸而她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
  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那缘分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
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有空儿问你,我听说你
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
「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
然大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姻缘,
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姻缘又指的是谁呢?」
  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
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吧。」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蹿下来一支白猿,向前
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了!」忙掣剑在手,向白
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
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
白猿被他慑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吧,
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
猿便蹿出越涧逃命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来,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
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
宝玉一番。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三
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
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
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知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
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
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
那回禅语,说得如何真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
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
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她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
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
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走吧。」
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
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在的地方,还
叫做绛珠宫呢。」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哪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
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假作真时
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
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体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
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
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
知往哪里去呢?」警幻道:「贤妹即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一路走着,
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
林木葱蔚。
  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
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
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编垂珠翠,侍女们见她们走进便将帘揭起,
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阵麝鼎,架着湘笺。布置幽雅,
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
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她
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
夫人的安,又问起东府近况。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
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伏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
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
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她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属咐她两件事,都是咱
们府里的百年大计,她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
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背地
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即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
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她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
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
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处,看她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
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
住的还有什么人吧?」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起儿,她也
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
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她:「这两天
见着了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
  那尤家二姨儿、三姨人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
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帮她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
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她们的闲话,到底
怎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
饭没事,瞎造些谣言,哪里说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
也还直爽,她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她的
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她们都说你是警
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
名叫兼美,她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她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
以就说混了。「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
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她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
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她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
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
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惹她伤心。
  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秦氏由瑞珠来接,便
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说:「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
再搬来吧。」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哪有不
答应的。」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
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吧。」
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她
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
  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
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
象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
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
恐怕不是好兆吧?」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
  说至此似万箭攒心,哽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
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
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
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她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悲惨,窗外竹子
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她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
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们闹的,还有脸说呢!」
  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
半句又复咽住,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
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吧。」说
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
  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诔芙蓉晴姐悄吞声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
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
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
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她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她,
说是因为她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
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
里的规矩么?」金钏道:「她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
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
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她,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
红锦笺,说道:「林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
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她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
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
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
  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
盼着您来了,姑娘您就讲给我听听吧。到底是谁给我的?」黛玉皱着眉头道:
「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她,黛玉没法,只有
逐句念着讲给她听。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
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她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
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
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
  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
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
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鸣鸣的哭,黛玉心中也
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住,渐渐又
讲到「毁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
  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
哪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她不但忌妒我们,
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她
还要翻老婆舌头呢。她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她好人。一个月偷给她
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
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妈妈的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
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
个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她接续再讲。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
次才算讲毕。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
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垅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
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
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象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冤屈夭折,尚
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
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
  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金钏儿却
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她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在灯光下一
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
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哎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吧,你瞧这上头什么翠
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
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
敢要你了。」金钏儿道:「她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
么多的眼泪。」黛玉道:「这也怪不得她,我听见她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
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说我就不服。」晴雯哭了半晌,自觉
无谓。
  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她们鬼鬼祟祟的事
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她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
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
枝嗖嗖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吧。」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
忙叫侍女们将镂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绡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
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
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
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吱晤了半晌方说还好。元妃看出她的神气也不再问,
只说到:「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
去看你,干万不要拘礼。」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她各处看了一遍,
只见琼楼绡饰,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
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
  她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
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
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
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
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
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她们都睡了,方拿
出试照。见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只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
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
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
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持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
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
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
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
  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
见,宝玉似有无限悔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
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溶释过
半,又想这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
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辩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竟
无从审定。
  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刚
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聘所宫殿式的
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
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
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
雯、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
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闲渐淡,寂然无见。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
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她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
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到了发榜,宝玉、
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是此次钦命首题是
知业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语,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
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
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提用。
  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埂峰石室深藏,却向哪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
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
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
  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
深山古洞,见宝玉身穿僧农,笑吟吟地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
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到天上寻
着了林妹妹,才出家去呢!」
  说着便往洞里走去,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
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
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的亲事,若说性情
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是疼林丫头的,若
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凤丫头撺掇的,闹得
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
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扔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中见宝玉的话告诉她,探春道:
「不是我们的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
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场,老太太不是
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
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
纪的人,什么事情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
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
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即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
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儿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她外面极力矜
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流了无数眼泪。此时
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
  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
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向着我,三妹妹你
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办法。她老
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厉害向老太太彻
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她一点,我们这么好的姐妹有什么
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
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
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
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也罢,横竖
对得住他就是了。」
  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如此豁达,若是你
和颦儿掉过,只怕她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
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呢?况且还有这血
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
  探春听了更为叹服,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
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
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
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住,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候,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
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了许多话。
  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
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
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重新添置。忙
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
  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病沉重,实在顾
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
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她遭
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
来。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减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
「别又是来抄家吧!」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
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听说赏道号还要
报喜的,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她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
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慢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那天惜春正要搬往
拢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
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
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
听在你吧!」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
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
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过游廊,廊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
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
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
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王夫人见她淡妆素服,想起她是新寡,
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
着大姑娘这个模样和平日的性情,哪里象个半边人呢?」湘云叹道:「这也是我
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象,宝姐姐更不象呢。」
  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
「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
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
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罢了,
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
有大士天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
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
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到会成了仙呢?」
  惜春笑而不言,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
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魔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
奔了去么?」湘云道:「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她刚才
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她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
  湘云笑道:「谁都象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去逛逛呢!」惜春道:
「这个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王夫人道:
「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
了的,小时候一年到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在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
更管不着我,哪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她那
里住着吧,也好替她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宝姐姐若没事,先
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
  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进了园门,走过
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
带粉墙,粉痕剥落,藓变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
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
  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宝钗道:「从前
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
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湘云道:「我听说林妹妹死后这里
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
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
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
  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
闹,这些话自然就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
来的,如今真是室空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她赏
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睡到天亮,听见她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
真替她发愁,却不料这么短寿。」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
冤叫我往哪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
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哪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
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妹妹真会客气,是哪里学
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吗?」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哪里去?」湘
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处逛逛。」
探春道:「这园子里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她。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
要约邢妹妹、琴妹妹她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高兴。」探春道:
「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
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污秽,花树离枝,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
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
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
逛吧。」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
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香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
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歌尚粘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
  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吧!天这么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
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
枝叶全落,只剩一片荒畦。控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座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
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
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
「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娘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住,这里
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
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红斗蓬,束着腰带和沾头们扑雪
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
成了穷途老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
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
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
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她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
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
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
难道她也要出家吗?」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
她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她就求了太太跟
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反
倒不如她,可见也是缘份。我改天倒要找她谈谈,看她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忽见玉钏地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
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吧,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
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哭怡红冷麝离魂栖拢翠寒鹃吊梦
  话说宝钗、探春、湘云正在缓步出园,听了玉钏儿传述的话,忙即同赴王夫
人处。王夫人此时歪在炕上,靠着石青嵌面靠背,绡鸾在旁边捶腿,李纨也站在
地上陪着说话。湘云见着李纨,即向她道喜道:「兰侄儿自小就喜欢念书,果然
高发,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纨道:「这孩子太侥幸了,我还叫他多念
书呢。」湘云又道:「刚才我们过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还在那里,就要走过去。
亏得宝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
  李纨又提起姑爷之事,向湘云宽慰几句。王夫人道:「你们逛了几处,这么
大冷天,梅花也还没开,可有什么可逛的呢?」湘云道:「我好久没到园子里头
去,想不到这么荒凉,到底房子是有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还算好呢,
前两年谁敢去呀?他们说的也太邪乎,说是凤丫头在那里见了鬼才得病的,珍哥
儿媳妇走过园子里,撞见了什么,他病了好多天。大老爷不信,亲自瞧去,白天
里也碰见妖怪了,好容易请老道净了宅,这些时才安静些。」探春道:「凡是这
类的话多半都是小厮婆子们编出来吓唬人的,吓得的人都不敢去,他们就得了法,
偷的偷赌的赌,躲懒的躲懒,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话不要听他,一镇静就没事
了。」李纨道:「三妹妹之话很对,上回大老爷到园子去,小厮们分明瞧一支大
锦鸡,愣说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大老爷也就信了。后来还是他们自己说出来
的。」
  一时王夫人想起要问宝钗的事,便说道:「明天是临安伯的生日,咱们是孝
家,不便去拜寿,也应该送一份礼才是。」宝钗回道:「早上见着平儿,她说照
往年的规矩预备下了,太太看派哪几个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吴登媳妇、
郑好时媳妇都去过的,随便再带两个人同去就是了。」绣凤进来回道:「太太,
饭摆齐了。」王夫人对湘云等说道:「你们也在这儿一块吃儿吧。」丫环们听说
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
  王夫人让湘云上坐,湘云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云、探春务依左右
坐下,李纨、宝钗只站着照料。等王夫人吃罢另摆匙箸,方随着吃了。又挑了两
样莱给平儿送去,大家仍陪着王夫人闲话。探春要回房去,却问湘云道:「史妹
妹今儿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里吧,咱们多亲热亲热。」湘云道:「我
们说好了,还闹宝姐姐。」王夫人便叫彩云去替史姑娘安置床帐。
  宝钗道:「太太不用提另费事,袭姑娘出去了,我们那里床帐是现成的,只
是委曲了云妹妹。」王夫人笑道:「你们都这么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门子,还
这么提名道姓的。」宝钗笑道:「往常叫惯了,一时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
幸而在家里,若在别处要叫人笑话了。」王夫人道:「你说起袭人来,我正惦记
着。这丫头素来老实,不知道嫁到那边待她怎样?你打发人去瞧瞧吧。」宝钗道:
「我也是这么想,前儿打发焙茗去瞧过了,那家姓蒋,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
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家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她奶奶。」
  王夫人道:「这也罢了,咱们总算没有造孽。」宝钗笑道:「太太可知道那
姓蒋的是谁?原来就是蒋琪官。」王夫人忙问道:「哪个琪官?这名字仿佛怪熟
的。」湘云道:「不就是忠顺王府里唱戏的么?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爷一顿打就为
的是他。」宝钗道:「可不是么?他知道袭人是你二哥的人,所以很给她面子。
袭人在外头不肯说是丫头,还假充咱们府里四小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夫
道:「我最恨这般人,偏宝玉没出息,要和他们在一块儿混闹。那唱戏的有什么
好人呢?」湘云道:「这蒋琪官虽然唱戏,城里头倒很有名气,听说那年他二十
岁生日,有一位太傅还替他做诗赞扬,连我叔叔也认识他。」探春道:「好不好
的总是一个小旦,袭人向来是要强的,如今配了个戏子,她就甘心情愿么?」
  宝钗道:「她初去也哭了几场,后来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们夫妇
和合,戏子不戏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这等人谁肯娶袭人做原配呢?」湘云道:
「袭人也服侍过我,我听说二哥哥出了家,她哭的了不得,生怕她一时心上想不
开行了短见,想不到她,」刚说到她字,忽见莺儿急急忙忙的走进来,脸色都变
了,见着宝钗忙道:「姑娘快去瞧瞧吧,麝月姐姐不好了!!」宝钗惊讶道:
「刚才她还好好的送我出来,这是哪里说起?到底是什么急病啊?」莺儿道:
「不是病,是哭着背过去了!」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吧,看是什么情形,就
打发人来告诉我。」李纨、探春都道:「我们也去瞧瞧。」湘云道:「据我看这
是肝厥,一会子转过来就会好的,太太不要着急。」说着也和宝钗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见麝月歪在耳房里小竹床上,面如金纸,一无声息。秋纹、
碧痕和小丫环们都在地下围着她,有叫她的,有捏人中的,手忙脚乱,搅成一片,
宝钗等进去也没觉得。宝钗不便说她们,只向着莺儿道:「到底是怎么哭坏了的?
这么大丫头,一句明白话也不会说!」秋纹听得宝钗发怒,才连忙直起身来,定
神细述了一遍。
  原来那回癫和尚送了玉来,麝月多了一句话,说道:「亏得那年没有砸了。」
宝玉听了立时就昏过去。麝月又悔又怕,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宝玉死了她便跟了
去。后来宝玉返过来,渐渐全好了,就也打断念头。及至宝玉场后走失,麝月哭
昏了几次,总盼着宝玉回来。那天贾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见宝玉已做了和尚,宝
钗、袭人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只暗地里垂泪。心想:「古来有殉故主的,没有殉
和尚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老爷的主见,凡是宝玉屋里的人一概要打发出去。
辗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
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
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
  背地里尽和秋纹谈过,及至袭人出去,她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
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象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
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她平日挑三拣四,损人利己,什
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她趁机又要挟了许
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闹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
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她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她不
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她便掉头不顾
往前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她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
她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她走,现在她另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她走么?」
  如此思前想后,非止一日。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到屋内,并无别人,便和
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
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
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
细情形,知是争痰拥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
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
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
  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
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
眼角却还挂着泪痕。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说了。李纨、探
春也上去详细回明。
  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东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
等在那里看守。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
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吩咐,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体,移到梨香院从
丰殡敛。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
政又传谕另赏银百两给她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十分闲谈,翠
缕道:「今儿咱们在一头儿睡吧,我有点怪怕的。」莺儿道:「怕什么呢?麝月
姐姐跟咱们很好,她又是好死的,就来了我也不怕。」翠缕道:「若论麝月姐姐,
那人真没什么可怕的。她平日那么和平,好象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有如此烈性。」
莺儿道:「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袭人姐姐哭的那么死去话来的,到末了倒没有
事。这位不声不响的,谁都没提防她,倒有她的老主意,这种事本不是做给谁看
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罢了。」
  翠缕道:「我每回踉姑娘来住,姐姐们大家玩玩乐乐。只有她从不多走一步,
只一心服侍二爷。有一回我看见宝二从老太太那里下来,她和秋纹一个捧着帽子,
一个捧着衣包,很象戏台上的龙套。如今她这一去,可能跟二爷在一块儿呢?」
莺儿道:「这事谁能知道,人说你有点傻,这真是傻话了。」
  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她们这番话,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
「象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她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
来豁达,何以也有些舆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的。可是你比我就
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去。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
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
  宝钗道:「我那个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
病八痛,至于仰事抚育,哪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准知道将来怎么样?
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杆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湘云道:
「大凡一个人的性情和她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象你这样待人
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她
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
  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要好的,我当她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
去,就舍不得她,还单寄给琴曲呢。她那人另是屈原、贾谊一流人物,那性情专
挚,我们都不如她,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
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她。」
  湘云道:「那紫鹃不又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她们主
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说罢叹息了一番,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说道:「这一向我总惦记你,你
来了倒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到底你那家境如何?还有点底子没有呢?」湘云道:
「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几箱子旧书,此外还有什么?」宝钗道:「这就
难了,你那婶娘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往常还多嫌你,何况又嫁了出去。你不要
多心,依我说也得打个正经主意才是。」湘云道:「象我这么一个孤鬼不打什么
主意,难道教我去做袭人么?岂不是笑话。我也想过死呢!也没什么留恋的,只
没有那勇气。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对。必不得已,或许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
空儿的时候容我做做诗修修道,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宝钗道:「何必教书呢?你要修道,这里就很清净,四妹妹一个人住着也寂
寞,你若不嫌她孤僻,就搬了来和她做伴儿。她念她的佛,你修你的道,咱们还
可以常常聚会。三妹妹不是说要你住长了重兴诗社么,想来太太也没有什么不乐
意的,不比别处去强么?你那几间破房子租了出去,还可以贴补点零用,你要不
多心,就这么着吧。」
  湘云道:「这也罢了,只是叔叔回来知道我困住在别人家里,恐怕不大合适。」
宝钗道:「这有什么呢?你叔叔若回来,你时常家去看看,或是两边住住,谁敢
拦住你呢?」湘云道:「这一来我可成了你们贾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别学凤姐姐,
叫什么芹小子芸小子来管我。」说罢扑哧一笑,宝钗不由得也笑了。猛听得外屋
大自鸣钟上的金鸟儿响咕咕的十几声,宝钗知是已交子初,说道:「夜深了,你
还有择席的毛病,早些睡吧。」一宿无话。
  次日惜春闻知麝月之事,来安慰宝钗。紫鹃知湘云来了,住在宝钗那里,也
跟来想见见湘云。可巧湘云同宝钗寻薛姨妈去了,都没有见着。紫鹃却到麝月停
灵处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声,然后回拢翠庵去。
  原来紫鹃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贾府根生土长的奴才,去殉黛玉,
近于无名,所以就耽搁下来。自从跟了惜春,每日木鱼经卷是混着,心里倒比先
清静,只是想想黛玉来,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泪。她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宝玉
负心,那日晚上宝玉在她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她虽然始终不肯开门,那一种柔
情蜜意岂能一无感动。
  后来又听到宝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时在林姑娘身边,常听宝玉说
当和尚去,这可真当了和尚了,记得那年宝玉说起这话,林姑娘听了还生气呢。
如今她若知道了还生气不生气。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丢下家里这些人背地
里去当和尚,又没有人领情,那才冤呢。」
  此时紫鹃受宝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谅的意思,才生出这些胡想,却不曾
和惜春谈起。此时闻知麝月殉主,更增伤感,自己和麝月虽不甚亲厚,想到她致
死之因,由宝玉出家而起。宝玉出家却为的是林姑娘,岂不是林姑娘坑了宝玉,
间接的又坑了她么。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没有殉成,她倒真殉了宝玉,由怜生
愧,由愧生敬,并成了一种痛泪。大家以为麝月拼着一死就有点傻气,紫鹃和麝
月并非亲切,哪里来的这些痛泪,更是傻,却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那天回至庵里,惜春见她余痛未舒,神气还是愣愣的,知是为的麝月。便笑
道:「傻丫头,你别看她死的可怜,也许得了好去处,比咱们活在世上的还乐呢!」
紫鹃道:「她是跟宝二爷去的,这一去可能就见着二爷么?」惜春道:「各有各
的去处,那鸳鸯是殉老太太的,还跟老太太在两下里呢。」紫鹃道:「那么说可
太冤了,白送一条命,还是跟不上见不着,那是图什么呢?」惜春道:「也不能
这么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将来之果,总有个补偿的时候,不过时
间早晚罢了。」紫鹃道:「她们都有个去处,难道林姑娘倒不如鸳鸯、麝月么?」
惜春道:「林姑娘的来历当然在她们之上,那去处更不用说了。」
  紫鹃道:「我们若修成了,到底见得着见不着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
紫鹃笑道:「她们都说宝二爷做和尚是为的林姑娘,那年二爷会那癞和尚,又说
什么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么地方?林姑娘就在那里么?」惜春道:「林姑娘未
必在那里,可是到不了那里又见不着林姑娘、横竖不脱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
又生因,因果循环,总不如不造因的干净。」紫鹃道:「姑娘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检出一部楞严经,点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诵,紫鹃掀
帘出去,在廊下凭栏小立,想起湘云这回来了尚未得见,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云
和黛玉在凹晶馆做诗,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缕四处寻找,走遍了大半个园子,亏
得夏老婆子说是同妙玉走的,才寻到庵里来。
  彼时在月亮底下,见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干净,恨不得常住在这里。不
料如今倒住长了。可是庵里当家的老婆子龙钟白发,至今尚在,倒是黛玉和妙玉
反遭横折,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那一枝老干斜出墙上,堆着无数花
蕊,更盘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见地上有雀儿喳下的几朵落梅,
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满园子的花,谁还有那闲情肯去收拾呢。仿
佛记得那鹦鹉念的两句葬花诗,有一句是『她年葬侬知是谁』。此时林姑娘的灵
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没有,她家里并没有什么亲人,到底谁给葬的。就是葬了,
谁又去瞧瞧她呢?想黛玉如此聪明绝色的女子弄到一无归宿,真应她的那句诗了,
怎不令人伤痛。那年她刚从南边来,跟着老太太安置在碧纱橱里,身材还小,只
象那通红的嫩蕊似的。后来渐渐的大了,常带着几分病态,就象那半开的梅花。
花儿未曾开足,便被那雀儿吃下,再不然也是风儿雪儿的欺着,带着蒂儿就枯了。
花儿落了年年还会重开,人可没有死了重活的。
  可笑那回宝玉叫袭人背地里问我,说是他虽见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
里没有?定要我实说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可
不是傻气?古来哪有死了的人从棺材里重新拖起的呢?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
有什么紫金鱼儿,殓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果然有这奇宝,怎么
我紫鹃会不知道呢?这话幸亏宝玉没有听见,若吹到他耳朵里一定要开起来瞧瞧,
那就更笑话了。
  想到黛玉临终时候空中音乐听得甚清,有人说就是那边喜事上用的细乐被风
吹了过来。别人信了,我却不信。那天我亲自听了好久,哪是人间的笙箫管苗呢?
这么想林姑娘准是成了仙了。她前年在潇湘馆写经,挂着那幅严寒图画的青女素
蛾,长袖飘飘,仿佛要驾云飞去似的。难道林姑娘也如此飞去了么?这一去可往
哪里寻仙山楼阁呢?我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
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一场,
临终还拉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她去,我
也情愿。」正在胡想,忽听惜春叫紫鹃添香,忙应着进去了。
  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见梅影在窗,横斜如画。掀帘一看,
月光清澈如水,照在梅枝上,花光倒射,似铺着一层水银。又触起日间的幻想,
回到房里挑起银灯,取了一串珊瑚数珠,便向薄团上趺坐念佛。念了几十遍,心
中只是忐忑不宁。朦胧中似听黛玉叫她,寻声走去。到了一处宫苑,许多奇花异
卉,里面一片宫殿式的房子,低垂帘幕,悄无人声。又走到后院,院内竹荫交翠,
十分幽静。
  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么?细看又不大象,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荫
中透出,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连忙赶
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宫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
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
  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
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象晴雯的,有象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
地方象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怡红院的,如何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
看,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宫妆侍女迎面挡住。叱道:「这是绛珠仙
宫,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吧。」那侍女绷
着脸道:「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
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书册,颇似鸳鸯。紫鹃唤她,似没听见,忙要
上前拉住她,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
崩地裂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
  欲知此是何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弟让兄赦老宠新衔奴欺主琏儿支窘局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宫,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
半夜里起了风,拢翠庵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小。
转身起来,残灯半减,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
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下,自己也就收拾安歇。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
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宫想必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
四字牢牢记住。
  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宫是在哪儿?」惜春道:
「你是哪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
那里,隔着窗子看见了林姑娘,可恨那宫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宫,
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
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哪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
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所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
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正说着,婆子们回道:「史姑娘来
了。」
  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
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
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
法,小心我们拿出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这些么?只怕四
妹妹多嫌我,若不然我就是搬到这里,给你们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惜春道:
「我从来不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
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
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
  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
这儿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她,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
珠仙宫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昏过去,到了阴
间,有人批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
寻去吧。」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么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
春道:「她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哪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她磨烦你吧。」
湘云又同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
  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货了三品职衔,
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
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住,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
构精巧,闲时看着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谈。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
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
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半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
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娇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石上相待尚好,
背地里和那些人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
力是靠不住的。
  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
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时常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
钱。贾赦总不理她,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悉闷。又想到:
「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
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
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若多占了长房的
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衰,勉任部务,已虞娟越,请将祖上世职仍
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
上去。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未衰,又检查贾赦原
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意,荣国公贾源世
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当下在朝
臣子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
  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
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
共难共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
一番敛抑。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
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
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吗?」贾政道:「我此番回来
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帐目你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
准备,不要到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帐目是都在那里,预备
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的款子才好。」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
里想必都有底册?」
  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
座园子,拉的亏空就不少。后来宫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
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
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省,从来就
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
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押出去,还
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东府里乌进孝的孪
兄弟,此外还有乌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
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
  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老爷送柩回南缺盘川,叫侄儿出去
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
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专的。」贾政道:「你且起来,
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
  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索勒,这边老爷太
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叫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
「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
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小厮们回道:「东府里大爷
同小蓉大爷来了。」
  只见贾珍在前,贾蓉随后,手捧一封黄布口袋进来。见了贾政放下口袋,都
请了安,贾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珍便问道:「这是今年两府里的春祭银两,蓉
儿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请老爷过目,好去预备。」一面将黄市口袋律过来,呈
与贾政。
  贾政瞧那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
八成。便问道:「怎么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
绌,一切用项都按八成支给。」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
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哪里打算起
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近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
老油子,哪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的都按份分
给族中大小各库,今年只好搁车了。」
  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礼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
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
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
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
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
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迎着问道:「老爷找你又是什么大事?」贾
琏道:「这事真也不小,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帐主儿一大堆,又看不见一个现钱,
可叫我怎么对付。老爷只知道一句话吩咐下来,教赶紧想法子去办,我哪里有空
手变钱的法子呢?」平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我找那般管事的,
从长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
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
  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
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鸡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肉还要心疼,就说了
也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
又道:「姐儿这一阵子没回来,你明天打点吃的去瞧瞧她,问她在乡里住着惯不
惯?若是得空回来住几天,姥姥那里你也该捎个好儿去。」平儿都答应了,贾琏
站起来,便要出去。
  平儿道:「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呢。那王舅爷自从串卖了姐儿,太太吩咐下次
再来不许他进咱们的大门。今儿他又来了,在门外头哭着吵着的要钱,撵他也不
肯走。兴儿来回我,我想好歹总是奶奶的内亲,偷给他二两银子,他才走的。银
子呢,倒是小事,不能不告诉你。」贾琏回头瞧着平儿道:「你这么慈悲,将来
有得闹的呢!」说着一径去了。
  平儿想起探春尚有些主意,便去找他商量。正值探春接到姑爷家信,刚拆开
来看,看了半张,见平儿进来,忙将家信收起。和平儿周旋一番,脸上还带着心
事似的。平儿不便深谈,只坐了一会子,便又到宝钗处去看湘云。大家闲话了一
回,见天色将晚,方同至王夫人上房请晚安。
  那天正在掸房,王夫人看着玉钏儿、彩云和婆子们在那里收拾什物,外屋里
还堆得满满的,见了她们,忙道:「咱们里屋说话吧,这里好让她们归着。」大
家同到里屋,见已收拾完了,显得眼里一亮。王夫人问平儿道:「往年都有压岁
金银锞子,今年预备下没有?」平儿心中想道:「今年哪有力量办这个呢?」却
不便说出。只说道:「今年比往年都紧,琏二爷正在筹备着呢。」王夫人道:
「怪不得丫头们背地叨叨,说是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这是你管着,若是凤丫
头她们又有的闲话了。」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
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时,每逢过年过节又是
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迷,琴妹妹一个人就做
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哪个闷葫芦,如今追
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
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
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吧。」探春道:
「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河汉淮打一个字。」
  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
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
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
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
割享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
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
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
  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
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王夫人留她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
吃饭,宝钗、平儿别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
至一更方散。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
一进门就气哄哄的,小丫头打过捭手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
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
  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
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
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
「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
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下说死说活
的做什么,把二奶奶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
「贾琏见她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
「贾琏懒懒的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
儿子乌学贵来了,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
他儿子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贴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
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凤鸡、鹅、鸭、熊掌、鹿尾、
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米
一千担,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
  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谷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
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了一
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惠子,带话给
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
林之孝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
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去了好一会子,各行当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
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
你们都坐下吧。」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
这才一齐斜歪着坐下。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
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
动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旧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
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
  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
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帐,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
起,跟着又来了三起,那些旧帐主更事恶,奴才们说他是陈帐,他说帐没有新的
陈的,几辈子的帐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帐几乎黄了,好
容易的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赶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的血本不是白
丢了么?」贾琏道「混帐,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么说,他们
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
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的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不
住。」
  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
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楞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
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是筹备个三天
五天十天八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他们混闹,
说也不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后、赵又华二人站起来
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
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
「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你且说
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帐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帐忽然翻腾起来,其
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
点面子重重的应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
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林子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
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
「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若只借了五十两银
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哪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
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也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
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
这个担子,还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呢。」
  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
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
人,从前他儿子虽然混帐,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帐目担下来,随你
们办去罢了。」
  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又华去和赖大商量,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
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帐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
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
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
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体己的,到这时候也
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
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哪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不呢?」
  余仁、赵又华听了也觉得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
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
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唯信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
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又华道:「赖老大我们是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
赵又华笑道:「余大爷你哪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
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
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物
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哪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一时回
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
说得出,我怎么去回老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又华见贾琏为难,便
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
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
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
  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些话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
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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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红楼春梦】(1~64)【作者:[清]郭则】